游神队伍沿着赣江缓缓向前,直至日暮西山,还有不少百姓远远地跟在后面。在队伍的终点,早有各个戏班的人在此处接应。楼玉凤的师父是个中年男人,大约四十有余。看见观音的车驾,他本是笑脸盈盈。可一等那“观音”走到了近处,他脸色立刻一肃。周围人多,班主不好立即发难,只是眼见观音身后的小童便是自己的弟子玉凤,忙着先招呼两人上车。
他一手为楼玉凤争取到了游神的位置,千算万算便是为了捧出个角儿来,可没曾想楼玉凤竟然没能当成观音,他怎么能不气?
按理来说,白鹤鸣和张松溪此刻离去便好。但白鹤鸣担心楼玉凤向班主解释不清,反倒受罚,就也上了马车。张松溪见她上了马车,便也自然地往旁边一挤,自顾自地和车夫坐在了一排。
班主原先心里有火,但他也是走南闯北的人,见过不少世面。这两人一前一后上车,他就仿佛闻到了来自江湖的血腥味。待到车驾走了一会儿,他才敢开口,说道:“在下楼远先,不过一介戏班班主。不知哪里得罪了大人,还请二位大人明示。”
白鹤鸣还未开口,只听楼玉凤道:“班主,您有所不知,这位白大侠可是救了我命的恩人呢!”她言道:“今日快到我出门的时候,刘师爷偏偏要找我寻欢。我奈何不得他,只好随他去了,却没想到架子上的砚台不小心掉下来,砸到了他的脑袋,他竟然没一会儿就断了气。要不是白大侠刚好出现,我都不知怎么办才好。白大侠恰好也要出城,他比我年纪大些,我便让他来扮观音,我来扮那观音的童子,就这么从官兵眼皮子地下逃出去了。反正观音本来也是男子,师父你说是不是?”
她薄情惯了,自幼被父母卖了也没觉得有多伤心。刘师爷意外死亡,她更多的也是害怕而绝非难过。此刻众人已经算得上虎口脱险,她便开始芳心荡漾,幻想着与白鹤鸣仗剑天涯的生活。
白鹤鸣拍了拍楼玉凤放在自己手背上的手,对班主道:“楼姑娘说的便是实情。多亏有了楼姑娘,我们今日才得以脱困,感谢二位还来不及呢,怎么能说是‘得罪’呢?”
楼远先本把楼玉凤给捧红,好留在南昌城,结束这整个戏班飘摇不定的生活。可眼下楼玉凤失手杀死刘亚山,不管是否有人发现此事,这南昌城是断不可继续留了。一想到自己之前几番运作全部白费,他不胜叹息,只道人算不如天算,一时之间茫无头绪,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白鹤鸣劝道:“楼先生,我看你们还要继续南下,但南方最近也并不太平,各地起义军此起彼伏。若是想求个安稳之地,不如反其道而行之,往大都那边走。我想那里是各路人物会聚之处,多半会有您能大展才干的地方。”
楼远先大吃一惊,迟疑道:“这……”他本就是因为北方大旱,元军肆虐才带着戏班往南迁移,一路风餐露宿,好不辛苦,可这位大侠却是劝他重新北上……
正当他犹疑之时,只听车外面那个似乎是“观音”同伙的男子突然道:“我听闻近日有白莲教在袁州率五千人起事[1],楼先生若是要继续往南走,可须小心啊。”
实话实说,对楼远先这种四处游荡跑生意的人而言,皇帝位置上是蒙古人还是汉人不太重要,蒙古士兵和起义军在他们眼里一样是烧杀抢掠的王八蛋。
他忙追问道:“这位大侠说的可是真的?”
张松溪道:“千真万确。”
有他这么一说,楼远先开始认真思考重新往北走的可能了。
见事情全都交代清楚,白鹤鸣笑道:“是往南还是往北,楼先生慢慢定夺就好。我和张……这位兄台还有事,我们两就先离开了。”
楼玉凤大吃一惊,叫道:“白大侠,您难道要抛下玉凤吗?”她眼见着白鹤鸣要起身,当真是魂飞天外,急忙也跟着起来,抓住她的手,纵身大叫:“白大侠,白大侠,您救了我,我便是给你为奴为婢,也要报答这份恩德!”
白鹤鸣也被她吓了一跳,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倒是张松溪比她动作快了一点,探进头来笑道:“白大侠,您没告诉人家姑娘吗?”他算是看出来了,这姑娘刚刚就紧紧贴在白鹤鸣旁边,怕不是喜欢上她……了。张松溪心中一窒,暗想自己不久前也为同样的事情心神动摇,又何苦嘲笑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呢。
他心中有愧,只好低头掩饰。好在三人皆是听了他的言语愣住了,这才没被人发现他的不对之处。
被张松溪这么一点,白鹤鸣倒是想明白了。她沉吟一会儿,抿嘴笑道:“楼姑娘,是我的错,我一直没告诉你——”说罢,她也不计较,直接引这楼玉凤的手往自己的喉咙上摸。
张松溪看的是心惊胆战。若是楼玉凤是个武林中人,她这般毫无遮掩,此刻说不定已经没了性命。他暗想:“白师妹武功虽然极强,但与人交往却是心机不深。我一会儿须得提醒她一句,以后切勿把命门暴露给别人。”
楼玉凤年纪尚小,刚开始还不解其意,直到手指在喉结处上下摩挲了一会儿,才惊道:“白大侠,你是女子!”
楼远先也是十分意外。男女并非只有相貌之别,骨架体型,走路起坐,姿势皆有不同。白鹤鸣的女扮男装已有八九分像了,今日时辰迟了,更兼楼玉凤先开口,故而他先入为主以为白鹤鸣是男子。此刻被张松溪点出,他也忍不住惊道:“女侠好手艺,在下佩服。”
原先在北边的时候,他被人称为“楼三绝”,所谓三绝便是“看人眼绝,化妆手绝,唱戏嗓绝”,若不是此前伤了喉咙,又年事渐长,也不至于要培养新人接班。他端详白鹤鸣好一阵,再次惊叹道:“江湖有奇人,我师父所言不假啊。”
他是啧啧称奇,楼玉凤却是少女梦碎。她喃喃自语道:“怎么会?怎么会是这样?”白鹤鸣不忍见她伤心,安慰道:“天下英雄数不胜数,你日后会找到真正适合你的人的。”她怕楼玉凤步胡青羊后尘,又补充道:“戏台上演得那男子女子一见钟情都是假的,若是有人花言巧语来骗你,你可千万别信。”
和峨眉山上的师姊妹、马冬梅比起来,楼玉凤这个在中原长大的孩子脾气倒是更像胡青羊一些,而且还是看破鲜于通为人的胡青羊。白鹤鸣多少有些担心她。好在楼班主看起来脾气不坏,也想要培养她,把她留在戏班或许也不算太坏……
她不知道自己能为这个小姑娘做什么,只好掏出点碎银,塞在哭哭啼啼的楼玉凤手里,道:“往后上路,要多听你师父的话,不要到处乱跑。”又对楼远先道:“楼班主,玉凤就多多拜托你了。”
楼玉凤心中委屈又感激,哭红了眼也不应声。倒是楼远先笑道:“女侠好一副菩萨心肠。这世人都苦,女子又比男子苦些,若是我是女子,怕是也要喜欢上女侠了。”他唱戏唱惯了,说话也不似寻常人那样循规守礼。只是话已出口,他却忽然感到身后一寒,猛地一回头,只见那位民夫装扮的少侠正往车内看着,目光炯炯。
张松溪暗想:“这人是戏班优伶,说话粗野惯了,断不能让他再多说下去。”念及此处,他对白鹤鸣道:“天色已晚,不如我们就此与楼班主、楼姑娘作别?”白鹤鸣想到宫总镖头的事情或许还有后续要处理,点头道:“好。”便与二人告别。
白张二人下车,目送戏班远去。此时夕阳已没,唯有天边一点余晖。两人闲步一会,白鹤鸣问道:“我们去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