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素素从小院后离开便魂不守舍。晚饭之时,便是连无忌这种小孩子也看出来自己母亲和父亲之间相处不对。殷素素和张翠山在冰火岛十年都恩爱非常,见着此时五哥对自己一言不发,冷眼相待,便感到心如刀割。其他人虽然不知道内情,但到底都是武当的人,对她只有恭敬礼貌而无亲热,也不好主动去问。
无忌见着父母脸色难看,心中也是惴惴不安。他扑在母亲怀里,悄悄问道:“妈,发生什么事了?”殷素素不想让孩子担心,但言语中还是透出几分凄凉:“无忌,妈没事,你不要担心。”
她心中清楚,即便五哥与自己和离,也不会对无忌不管不问。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转眼间到了开宴的时候。
武当在私底下的时候没什么特别大的规矩,只是这次是头一次有将近一半的女眷在场,因而才分成两桌坐定。武当众位二代弟子同张三丰坐一桌,白鹤鸣领着峨眉弟子连同殷素素和无忌这两位坐成另一桌,剩下的武当弟子们另在殿外坐了三桌。
若是平时,殷素素或许会觉得这是武当还没把她当成自己人的表现,但现在她却感到了一丝得以喘息的机会——至少她不用和张翠山与俞岱岩坐在同一桌。
“殷夫人?”白鹤鸣突然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殷素素猛地回神,却恰好对上隔壁桌张翠山的眼神,全身一颤。在她慌忙调整自己情绪的时候,白鹤鸣正在默默凝视着她,脸上的笑意逐渐消散了。
从俞岱岩的角度来看,她对殷素素观感算不上好,但江湖上本来就是有很多说不清的事情,非要让殷素素为这个事情赎罪的话,也得考虑张五侠和无忌的想法。
白鹤鸣注意到俞岱岩和张翠山都不约而同地起身,借口离席,心下叹了口气:“这下真是麻烦了。”
非但是她注意到了,殷素素也注意到了这两人的同时离开。她死死望着两个人的背影,握杯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就是无忌默默拉她的衣角,她也没有任何反映。
“殷夫人?”
殷素素再次回神,发现还是白鹤鸣在叫自己。她此刻连假笑的力气都没有了,掩饰一般地端起酒杯饮了一口,小声问:“白姑娘……有什么事情吗?”她整个人都怔怔的,像是魂魄都被人抽走了一样。
她看着白鹤鸣犹豫了一会儿,忽然伸手安抚地往她手背上拍了拍:“别害怕,事情不会是你想象的那样子的。”
殷素素知道对方晓得所有内情,也知晓如今自己和五哥还能有回转余地,全多亏了白鹤鸣治好了俞岱岩。她过了半晌,才带着略带苦涩的微笑道:“多谢白姑娘安慰我……”白鹤鸣道:“不是安慰,而是事实会是如此。三哥他……他只是咽不下当年的那口气罢了。但你要说他真的很恨你,其实也没有。他或许只是恨那个让张五侠失踪,让其他兄弟必须腾出手来照顾的自己。”
殷素素没想到对方会站在自己这边思考,更没想到是这样的回答,犹豫道:“是这样吗……但俞三侠与五哥之间的兄弟之义如此深厚,就算三哥原谅了我,五哥也未必会——”
她未说完,就听见对方噗嗤笑了下。白鹤鸣摇了摇食指,黝黑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难道你不相信张五侠对你的感情吗?下午我出手断了你的剑,他第一时间就保护住了你。如果三哥决定慢慢放下此事,张五侠应该也会想开的。不过这就是需要时间罢了。”
殷素素记得这件事,心头瞬间涌起一阵欢喜。然而她心中又浮现出新的忧虑:“那其他人恐怕也不会放下的。张真人现在还不知道这件事情……”说到张真人,她看着白鹤鸣身体一僵,脸上闪过一丝无奈。
白鹤鸣好像再说这件事情,又好像意有所指似的,幽幽然道:“他还是很尊重弟子们的想法,但有时候他老人家也需要一些时间接受……”她突然站起身道:“我想起来,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和张真人说。”
殷素素顺着她视线望去,却看到了独自回来的俞岱岩。她缓了缓气,只听白鹤鸣对她说:“三哥回来了,如果你想和张五侠单独聊聊的话,可以去找他了。无忌和宋大侠的爱子青书年纪相当,小孩子玩的时候最不需要大人来管。”
殷素素沉默了一下才笑道:“多谢白姑娘……”
她不知道刚刚张翠山和俞岱岩去了哪里,更不了解武当的路线,因此只能四处乱撞。夜深以后,到处都是黑漆漆的,她摸索了许久,才隐约看到一个远远的人影。
殷素素小心翼翼地往哪个方向走去,却看着张翠山举着剑,沉默地站着。
“五哥!”熟悉的声音响起。张翠山身形不留痕迹地一顿。那声音自他的身后传来,让他握着剑的手指猛地收紧。他应该回头的,但他没有。
“五哥!”那声音从惊讶变成了慌乱,“五哥!”
张翠山面前是一汪黑色的深潭。他举起了剑,依然没有回头,也没有对妻子说话。
踉踉跄跄的奔跑声在安静的夜晚显得格外明显,妻子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她在哭着大喊他:“五哥!”
这声音像是融进了潭水里,把那汪深不见底的水搅开一圈圈波澜。涟漪四散开来,或轻或重地撞击着周围的石头,复而又回归小潭。在一声声呼喊中,张翠山望见自己在潭中模糊的倒影,然后轻轻地闭上眼睛。
兄弟之义,夫妻之情,怎么为何就他无法两全呢?
“五弟,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俞岱岩平静的声音浮现在他的脑海中,“我也有过必须要在兄弟和喜欢的人之间作出抉择的时刻。我其实并没有那么恨弟妹,只是我很多时候会想,若是当时我没有受伤,是否我和鹤鸣会有不一样的结局,是否我和师哥师弟们的感情会有不一样的地方。”
“只是大概这就是命,现在想这些都没意义了。”俞岱岩往后退了几步,忽然露出一丝笑意,“至于你和弟妹之间如何,这就得看你了。”
最后的几秒里,俞岱岩的身影越来越浅,然后变成了冰火岛上四人守望扶助的场景。
张翠山终于转过身,然后被人撞得差点两个人一起摔进背后的潭水里。
殷素素全身都在颤抖。即便是在冰火岛上,她也从来没感受到有这么冷,以至于喘息声都变得断断续续,好像下一秒就要断气了一样。
张翠山站在原地。他从来没有被妻子这么用力地拥抱过。
或许过了很久,也或许只是几秒钟,他抬起手来轻轻碰了下殷素素的背,问道:“怎么了?无忌在宴会上惹什么麻烦了吗?”
然而一向关注儿子的妻子此刻却并没有回答他这句话,反而自己变得像小孩子一样,喊道:“抱住我,五哥!”
她的语速变得很快,慌张地央求他。
张翠山下意识地环住了她,就像他们几百次几千次做过的那样。似乎得到了想要的安抚,殷素素屏住了呼吸,怔了一会儿后,压抑的眼泪从眼眶中倾斜而下。
“……别走。”她哭出了声音。
殷素素越哭声音越大,好像整个人都崩溃了。张翠山自认为自己是个称职的好丈夫,十年来哪怕是最困苦的时候,他也从未见过妻子这样崩溃。
今天是第一次。
他低下头,仔细听妻子边哭边混杂进去的请求:“……不要抛下我,五哥。”
张翠山安抚她:“我没有走。”自两个人下午冷战后,他难得又如此温柔,“你看我举着剑就这么跑过来,你都不害怕的吗?”
殷素素没理他,只是在他的怀里大哭,把他今天特地为了师父寿宴而换上的新衣服给全部弄湿了。他感觉怀里又湿又热,心中万般思绪纠缠在一起。
那哭声环绕在张翠山耳畔。他眨了眨眼,道:“三哥和我说了,他其实没有那么怪你……”缓缓收紧双臂,把妻子束在怀中,下巴靠在她的脖颈上,“虽然你是个骗子,你害了我师兄,使技让我们两个流落到冰火岛上……你骗了我十年。但我太没有出息了,我舍不得杀你,也没办法离开你。”
他一向木讷,成婚至今也很少能说过什么好听的话来。刚在一起的时候,殷素素不知为此生过多少闷气,然而眼下张翠山算是说出了这辈子最像情话的情话,她却是哽咽难言,只是紧紧抓着他。
张翠山的嘴唇贴近她的耳畔,那吐息在她耳廓里转了许久,终究化成了一句话。
“……素素,我们重新开始吧。”他叹息道,“先回到宴席上吧,不然他们会看出来的。”
殷素素抓着他的衣襟,走了一段路后,她情绪激动下而流的眼泪逐渐止住了。二人相依在一起,快走到殿上的时候才分开。
时间已经不早了,一些弟子熬不住,已经退下了。但是主桌上看起来却好像很是热闹,白鹤鸣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了武当那桌,张三丰看起来也很是兴奋。他见张翠山来了,忙招呼道:“翠山,刚刚你不在,却是错过了精彩的部分。”
张翠山一愣,走了过去,只听白鹤鸣笑道:“张真人谬赞。峨眉武当本就同出一脉,应该相互交流,这次我过来与武当交流内功心得,恩师也是完全赞成。”顿了顿,又道:“我应该还会在武当多留些日子。”
殷素素原先只是好奇才留心去听这些对话。五哥暂时被安抚下来,虽然不知道未来如何,她内心已经安稳下来不少,想着大不了她日后为俞岱岩做牛做马,以弥补十年前的过错。今日听得白鹤鸣如此说,再一想这些日子里所见的事情,她眼神下意识地落在俞岱岩身上。
俞岱岩看起来没什么异样,只是笑着看着白鹤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