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莲舟先是称是,在脑子里把十多年前那桩惨事过了一遍,好似隐约又听见了如泣如诉的声音。他心想:“没料到还能再有机会与那小姑娘再会。”叹了口气道:“那年我随师父下山,遇到了一件极为不平之事。筹谋几日,我们总算杀光了那群元兵。那夜恰好下了很大的雨,师父和我便打算借这附近客栈马棚里的马离开此地,避免元兵追杀。我来到那马棚门口,发现此处已是遍地血光,那群元兵鞑子极其凶残,不仅抢走了客人的马,还杀光了雨天里在马棚里避雨的乞丐。”
他也是孤儿,与鞑子有着血海深仇,见到此景自然是愤怒如狂,恨不得能出手再杀几个元兵以平天下。但……
俞莲舟顿了下道:“我看到门口的尸体,便猜测马棚里的马已经被元兵抢光,便想再去其他地方找马。正准备要走的时候,我听见大雨中似乎传来若有若无的凄厉声响。我摸索着走到马棚里一看,发现一个小姑娘正跪在一个尸体面前吹竹笛。那笛子已经极为残破,倾盆大雨之下,更显得此曲凄然彷徨。”
“大概是那曲子曾经和我的心境有所呼应,所以我当时听得呆住了,全然忘记了师傅叫我牵马出去的事。”他坦然承认了过去的过失,接着道,“那小姑娘也没有理我,只是专注地在吹她的曲子。待吹完一曲,她才抬头看我。你们可想猜猜,吹完如此凄婉的一曲之后,她和我说了什么?”
俞莲舟难得活跃起了气氛,众人也都猜了几个答案,均是未中。见大家冥思苦想,俞莲舟笑道:“她看了我半晌,然后问我‘你会用剑吗’,我说‘会’。她接着问我‘可否自保’,我说‘能’。最后她问我‘要学几年’,我说‘寒来暑往十六年整’。然后她忽然向我磕了三个头,说要跟着我学剑。后来还是师父来找我,我才得以脱身。她根骨确实极好,只是我们武当向来不收女弟子。后来我们三人就去了峨眉,让她拜入灭绝师太门下。”
如此一番说来,大家无不啧啧称奇。小姑娘遇到亲人离世,孤苦一人,第一时间却问要如何学武功。只是俞岱岩脑中思绪纷乱,想到那能让二哥都驻足失神的曲子必然是在白鹤鸣极其悲痛下吹出的,再想到那江边的阔达一曲,在山洞里她平常的语气,竟有份难以言说的感伤。
众人毫无察觉,殷梨亭专长剑法,此刻正兴致勃勃地道:“若有机会,我可得向这位白师姐好好请教一下了。”
“算一下年龄,她确实和你差不多大。”俞莲舟道,“只是六弟你可别小瞧她。当年送去峨眉的路上,她缠着要我先教她几招我便教了,连师父都夸她学的快呢。”
此言一出,众人都看向张三丰。
被俞莲舟这么一说,年近九十的张三丰脑子里也重新浮现出了那个小姑娘的身影。
“她的话,只要拿着剑,便像个剑客了。”
“真的吗?”莫声谷还从未听到师父对人有这般高的评价,惊得站了起来,“白姑娘竟然如此厉害?”见他失礼,大师兄宋远桥悄无声息地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暗中用力给他摁回到椅子上。
张三丰含着笑看着弟子们的互动,道:“她天赋确实是极好。不过更难得的是,我看她和莲舟很是投缘,天天缠着他问东问西的。”比起白鹤鸣的天赋,给他留下更深刻印象的其实是那小姑娘竟然不怕自己这二徒弟的冷面冷心,还能和莲舟聊得起来。
“师傅。”面对师傅的打趣,俞莲舟久违地感到一丝不好意思。他轻咳两声,转移话题道:“所以,三弟见着白姑娘,她现在在峨眉过的还好吗?”
俞岱岩顿了顿,道:“甚好。我看她和纪师妹之间关系亲密不亚于我们师兄弟。她剑术绝伦,人又聪慧,灭绝师太想必也对她十分器重。”
俞莲舟点了点头,心里却道果然如此。他天生冷情寡言,却也因为这份天性,反而能够置身事外,将人世间的各类情爱看得清楚更明白。但白鹤鸣显然比他以前还要早慧。两人看似一个冷淡一个温和,但除去这层被命运锤炼出的外壳,他们内心又是同样的真性直率。一大一小两人相处起来十分投契也就不足为奇了。
张翠山正是慕少艾的年纪,听完俞岱岩这经历,不免打趣道:“都说‘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那白师妹可是救了三哥两回,三哥可有表示一下?”
武当和峨眉关系匪浅,若是传出去就显得有些失礼了。要不是在只有自己人的场合上,要不是对象是他三哥,他可不敢这么说。三哥再过几年也就三十了,张翠山是真怕三哥也步二哥后尘,两个人最后都变成武当山的铁面阎罗。
没等俞岱岩动手,宋远桥先在桌子下踢了他一脚。
“五弟!”作为武当山的大弟子,他真觉得养这群师弟就好像养儿子一样,尤其是张翠山、殷梨亭和莫声谷这三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只希望阿淑这一胎是个女孩,可别再让这阳盛阴衰的武当山再多一个皮猴了。
俞岱岩倒是神色如常,喝了口酒,道:“救命之恩,自然要报。”他吊足了胃口,见几个师弟那求知的八卦眼神都快黏在自己身上,才悠悠然继续说:“之前为了救我,白师妹的剑断了,我在汉阳给她又寻了一把作为谢礼。”
张翠山一脸“就这?”的表情,继续问道:“然后呢?”
“然后,然后……”俞岱岩看着张翠山的头离自己越来越近,瞅着机会在他额头弹了一下,“你还想有什么然后?”
“啊!”张翠山痛呼出声,惹得旁边师兄弟一阵发笑。
“我和白师妹之间清清白白,五弟你可——”俞岱岩说的义正言辞,但一抬头对上自己师父的眼神,语气没由来地弱了几分,“可不要到处乱说。”
“翠山,你可知错?”张三丰也轻轻敲了两下他的头,“亦不可对外人说白姑娘的旧事。”
张翠山连忙道:“弟子知错。”
他本性纯善,虽然偶有淘气,却也是知错就改。
批评完张翠山,张三丰却是含着笑看着俞岱岩,道:“你若真与白姑娘有缘,那我便是上一下峨眉山又有何妨?”他虽然终生未娶,未近女色,但他既不是瞎子,也不是傻子,怎么会看不出来俞岱岩的心思?
武当山虽然是修道,但也并非不允许结婚。张三丰待几个徒弟犹如亲生儿子一般,远桥本来就成婚比旁人晚几年,莲舟更是早已和他说过此生无心成家,岱岩却是好几年都没开窍。现在难得他好像开窍了,他也是希望武当山上能添丁进口,更热闹些才好。
俞岱岩立刻摇了摇头,正色道:“弟子确无此意。”
张三丰见他确实无意,便也不再续提此事。
众人继续喝酒,俞莲舟却忍不住看向俞岱岩。他寻了个机会,小声问道:“三弟,你且和我说实话,你当真无意白姑娘?”他自己无心成家,却是希望师弟们都能家庭美满,男唱女随。若是俞岱岩真遇上什么困难,他与白鹤鸣有旧,或许也能为他开解一二。
今日寿宴,俞岱岩喝得不少,忽然听到这么一问,却是出神了半晌。他放下杯子,见左右无人,低声道:“白姑娘天资卓越,练功勤奋。我想不出十年,她或许就能接下灭绝大师的衣钵了。”
俞莲舟听得一愣。
“多谢二哥愿为我筹谋。”俞岱岩笑了下,豪爽中也有几分惆怅,道,“我敬二哥一杯。”
这是希望白鹤鸣不必为了儿女私情而耽误武学的意思了。
俞莲舟心中忽有千万种感慨一拥而上,说不清也道不明。他拍了拍俞岱岩的肩膀道,低声道:“好!”
不愧是他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