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操队包下的酒店餐厅里，教练组聚在一起吃饭。

“哎，黄导啊，你这得请客吧，啊？”邓卓找老同事聊天，第一句就是敲诈，“还有你啊小顾，你俩有一个算一个。”

“？不是凭啥？”黄芸不干了，“我还得辛辛苦苦赚钱呢，吃了上顿没下顿啊。”

“你们三组，啊，坐拥季湘林安沈诺仪三尊大佛，姚晴莫蕊儿也是毫无疑问中流砥柱啊，瞧瞧你们三组直接包揽全能前四。五个人，各个都是大名单板上钉钉，你这奖金得翻倍了，这还不得请客？”

“哎呀老邓。”黄芸忙前忙后一天没怎么吃东西，这会是真饿了，忙着吃饭还得抽出精力跟邓卓搭话，烦得慌，“这才哪到哪。你说得跟你组里面三个小孩不能进大名单一样。那奕星，资格赛跳马地板一个第一一个第二。思捷，虽然平衡木掉了可惜，但人家自由操迅速调整发挥得也很好啊，失误了全能还排第六呢。还有颜妍，那平衡木自由操不也都进决赛了？”

“你说说你，去年队里想招人，尤其点名让你下去看看有没有好苗子带自己组里，那时候偏不干，这会开始嫌人少了？我看你这就是讹我！”

邓卓是说不过黄芸这张嘴。不过黄芸显然是因为组里的孩子们成绩好也很开心，还是没让老战友的提议掉在地上：“现在没到时候，等一等，啊，等到正选名单或者奥运结束的时候我们去开庆功宴，那时候请你们吃个大餐。”

团体决赛暨单项资格赛刚刚结束，教练组谈论的话题也跳不开这场比赛。

邓卓感慨道：“季湘这丫头是真的厉害啊，当之无愧全能No.1，这自由操现在真的是做得太漂亮了，900也能行了。功夫不负有心人啊。我们思捷要是能有小季的心理素质就好了。”

黄芸没接这个夸，反而说：“哎呀你不要老揪着人家思捷的错处不放行不行。平衡木掉就掉了呗，有什么大不了的，还过不去这篇了？这次资格赛分数又不计入，影响也不大。我看她比去年进步太多了，就算失误也能马上调整心态。那个动作，前团180是吧，回头让潇潇给她调一下重心角度问题，有什么关系嘛。高低杠自由操都有决赛，全能还在第一组，够可以的了。”

“您那宝贝姑娘乔奕星一直都很厉害，再说了，颜妍这段时间的表现也很好啊。上次队测小蓝那成绩好的，三项前五全能第六。这次平自也都踩前五，全能第七吧？我看她这积分也没问题。”顾凯加入谈话。

“那是，我们颜妍厉害着呢。”邓卓这会开始夸了，“这孩子性格软，就得多夸夸。她在我们组里训练最刻苦，她就是觉得得到的认可比较少，总是不自信。回头我把你们夸她的话转述给她，听说黄导顾导都说她挺棒的一准儿高兴。”

“哎黄导，小林安之前网上那是怎么回事啊？怎么还被别人传失误视频带节奏被骂啊？还好她今天四项表现都好，尤其高平让人挑不出错，否则我都不敢想网上的人会怎么说。”李潇潇提起了之前林安在网上的舆论风波。

“没事，能行，林安啊，你别看她那么文静优雅的，骨子里比谁都抗打。”黄芸说。

“那也不能一直放任这么下去啊，明显就是有人故意的。再能抗压的人被骂也会不高兴的，林安再坚强也只是个十七岁小女孩啊。”李潇潇还是很担忧。

黄芸笑着摇了摇头：“这事一出来的时候，我就让顾导查了IP，我知道是谁干的。这次放那孩子一马，看她会不会知道自己错了。但再有下次我们肯定就上报了，队内处罚就一定会有了。我一直看着网上那评论呢，我们小安的粉丝和路人缘都挺不错的，给她说话的反而占上风。这次就当练一练她的抗击打能力和处理舆论的心态了。多好的锻炼机会。”

听到黄芸有应对措施，李潇潇放了心。但她忍不住想从顾凯那探听消息：“所以到底是谁？”

顾凯没告诉她：“给人家留点面子吧。万一人家知道错了呢，都是小孩，哪有不犯错的。”

“哎对立！小顾啊！我看姚晴这段时间不错啊！”邓卓插进来打断了这个话题，“这两场都全能第二呢。”

姚晴是顾凯一手带出来的学生，也是他当学生的第一届队员。姚晴比得好，顾凯自然非常高兴。他兴高采烈地：“是啊！她这段时间状态是真好。”

“能不能拜托你件事。前段时间段思捷和蓝颜妍跟我提，说想跟队里的前辈们取取经，就这个赛场怎么调整啊，训练时候遇到低谷怎么走过来之类的心态问题，她们没经验。我们组里之前那个靠谱的一甩手走人了，结果现在找她还有时差。这二组三组虽然老在一起玩一起训练，但正儿八经技术交流也不多。我这寻思让姚晴抽个集中的时间给她们讲讲？你看行么？”

“行，没问题。她是队长，这本来就是她的责任。我回头跟她说，这事儿给你落定。”

教练组忙起来也脚不沾地。全锦赛时期，他们不光要在赛场上带着他们比赛，掌握队员的发挥和成绩，比赛之后队员休息，他们还要反复复盘技术动作有哪些问题，心态上有哪些问题，以及如何改进。这是个需要研究的慢活，但时间又紧迫，所以他们必须加班加点。

全能决赛前一天晚上，邓卓总算结束了工作，准备好好休息一下，明天比全能决赛，积分赛将正式开始，这势必是一场硬仗。

他眼睛还没闭上一会，手机铃声就响了。

邓卓刚睡着，灯都没打开，摸到手机迷迷糊糊接听，先传来的是女孩的哭声。

他吓得浑身一激灵，什么困意都没了。他看了眼来电显示，是蓝颜妍。

“颜妍，颜妍？蓝颜妍？”邓卓试探性地叫了三声，但那边除了抽泣，似乎说不出什么话来。邓卓是个有耐心的教练，他平静下来，告诉电话对面：“颜妍，你深呼吸，冷静一下。别害怕啊，邓导在呢。你先告诉我发生什么了？”

许久，那边传来断断续续的哭腔。蓝颜妍一边哽咽一边喘气，她告诉听筒那边唯一的救命稻草：“邓导……他们……他们不让我比赛了……”

“什么？！”邓卓愣了一下，随即惊得心头一震，“谁不让你比赛？告诉我怎么回事！”

电话那头除了哭腔还有一点细微的声音，半晌，接电话的换了个人。

“邓导，我是姚晴。我们刚刚被通知，闽队决定要颜妍以伤退为由退出全能决赛和所有单项决赛。这个……事先没有跟颜妍商量过，我也是刚刚看到队内安排才知道。”姚晴声音艰涩，她搂着怀里已经哭到崩溃的蓝颜妍，维持冷静地和邓卓说话。

“邓导，我们在1309房间，您能过来一下吗？当面说更清楚一点。况且颜妍现在可能也需要您和潇潇导在。”姚晴恳求道。

“好好好，我和李导马上就上去。姚晴啊，好姑娘，陪陪她啊，陪陪颜妍，好吗？”

如同老父亲一般焦急又恳切的请求，让姚晴的泪水差一点夺眶而出。

她保证道：“我会一直在的。”

事情发生在半小时之前。

虽然是奥运席位选拔赛，这场比赛本质上依旧是全国锦标赛。各省掌握绝对的主动权。尤其是在团体比赛之后，单项决赛的参赛名单由各省队汇总上报，最后形成结果的秩序册才会传递到国家队教练的手中。这就是邓卓为什么事前不知道的原因。

但问题就是，按理说退赛这种大事，应该让当事人自己做主。可现在当事人自己也不知道。

省队的教练敲开蓝颜妍的房门。蓝颜妍已经去国家队三年，这两个教练之前也没有带过她。她脸生，礼貌地问好。她本来和乔奕星一起住，但晚上乔奕星找段思捷玩去了，只有她一个人在。外面是一男一女，表情严肃。小姑娘一头雾水，但还是让教练们进来了。

“蓝颜妍？介绍一下，我姓李，这位是我的搭档，姓方。我们是今年调入闽省队的教练。”男教练介绍道。

蓝颜妍点头表示了解，但她有点尴尬，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事犯得着让两个教练休息时间大动干戈登门拜访。她静了一会说：“那李导、方导，你们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啊，小蓝啊。队内领导的决定，想请你退出全能决赛和后面的单项决赛。”李教练似乎有些不忍。

空气似乎静止了。

蓝颜妍愣怔地站在原地，还没能消化掉这句话的信息量：“什么？”

她呆住了，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什么？”

李教练给她复述了一次。

蓝颜妍的手指攥紧自己的袖子，浑身开始不自觉地颤抖。

可直到这时候，她都没有大声宣泄自己的困惑和激动。她轻声说，语调在抖：“为什么？”

“为什么！？”

方教练似乎更残忍一点。她回答了蓝颜妍的问题：“这是队内和国家队的教练商讨决定的，呃，他们觉得楚莉和姚晴比你最终上奥运正选名单的可能性要更大些。前天资格赛，楚莉不是没有发挥好嘛，排名在全能候补第一位。平衡木的话，也是姚晴在候补第一位。这两个人呢，楚莉的平衡木难度很高，现在很有可能单项冲金，目前积分也高，你们国家队里也有可能推她做单项冠军的后备人选。姚晴呢，不用我多说了，你也知道她的实力。所以为了省队，也为了国家队的利益，我们希望你能够主动退赛，把机会让给更有可能的人。”

“不……不行……凭什么……”蓝颜妍浑身发抖，她不能理解这个决定。姑娘的泪水涌出眼眶，试图反抗完全不公平的待遇，“我不想让，我不想……对不起教练，这是我自己比的，我不想……”

“这是我自己比出来的成绩，我应该站在这里的……”

“集体的利益高于一切，孩子，你是国家队的运动员，要为团队和国家着想啊。为了团队能更多拿一块金牌，把机会让给更有希望的人，不比你去集训浪费几个月要有意义吗？”

“……不。”蓝颜妍靠住墙壁，她胆子很小，其实面对咄咄逼人的两个教练已经很害怕了。她想蹲下去把自己蜷起来。但是为了自己的机会，也为了自己的尊严，她不想向面前两个劝她妥协的人屈服。

所以她硬撑着，借着墙壁支撑着自己。她说：“这是我自己比出来的成绩，我是全能第七名，平衡木我是第五名，你们为什么觉得我就不如楚莉有价值？我不让赛。”

“不要答应他们！不能让！颜妍！”

另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出现了。

姚晴一下子推开了蓝颜妍房间虚掩的房门，气还没喘匀，迅速赶到门边扶住靠着墙崩溃的蓝颜妍。她后面还跟着闽队的现任主教练。

姚晴的出现让蓝颜妍看到了救星。这是她在这样无措又无助的场合下唯一的依靠。她忍不住，抱住了姚晴伏在她肩上抽泣。

“你们凭什么让她让赛？！你们凭什么觉得她没有我或者楚莉有希望！？全能第七名，平衡木第五名，这都是非常有可能冲进正选席位的名次！集训开始将会重新积分，蓝颜妍状态正好，谁说她没有可能和现在排名靠前的人一较高下！？”姚晴显然也很激动，但她经历过大风大浪，目前头脑比一片混乱的蓝颜妍要清晰很多。

她知道自己是前辈，是队长，也是名将，是省队和国家队重点保护的对象。所以无论如何，省队和国家队都不敢动她。此时此刻，她不怕顶撞教练冲撞领导，现在只有她能为蓝颜妍说话。

“我告诉你们，让赛这个事她不会松口的。无论是全能还是单项决赛。我也就把话撂在这，如果你们非要让她退赛让我上平衡木，决赛我也不会比的。”姚晴搂着蓝颜妍，目光如火，直视着主教练。

她自2010年就进入国家队。当时这个主教练还只带一个小组，没带出什么好成绩，想必是当年姚晴的主管教练和她一起去国家队后才上任的。那会整个闽队成绩都一般，也就是姚晴的出现，以及她在12年全锦上包揽四金的成绩，至此让闽队一跃成为全国级的亮眼强队。姚晴在这四五年的全国比赛给闽队拿了太多奖，是整个省队的功臣。这里的人谁也不敢忤逆她，教练都得让她三分。

这也是姚晴敢这么说话的底气。

最开始还强硬的李教练和方教练已经躲在后面不敢说话。主教练也被姚晴逼得后退。他说不过，只能硬声硬气道：“不同意也没用！我们找你，是通知你已经退赛了！这个决定教练组已经帮你做完了，名单都已经上报了！蓝颜妍，找你商量是为了给你机会，你主动退赛我们还能表彰你。没想到你这么不懂事，这么不顾大局！在国家队几年都白呆了！”

说完之后，闽省主教练带着两个教练直接开门落荒而逃。

姚晴在后面大吼：“不懂事的人不是她！”

然而事情已经变成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