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万历四十年
“娘,我们昨日在巷口见过的那个女孩子,爹同意了吗?”
李秀云摇了摇头然后告诉女儿:“情儿,咱们这种普通百姓家庭没有闲钱存养婢女。”
“可是刘先生家就有,我还见过一次那个叫云翠的小丫鬟呢。”
李秀云听到女儿这么说,赶紧要她闭嘴不要再提及此事,否则害了刘先生一家他们这一辈子也不得心安。
庶人人家存养婢女,本就不合朝廷规定,所以刘先生家一直对外宣称云翠是远房表亲,因家中变故代为照看,直等她到了出嫁的年纪,便将她许配给合适的人家,也算尽了一份心意,不枉一场亲缘。
小于情自然明白母亲的担心,所以立刻安抚道:“娘亲,我晓得厉害关系,这事从来没有与旁人谈起过。”
“你这丫头,真是天生的人精一个,也不知道是随了谁?”李秀云虽然喜得女儿聪慧,可也有另外的担忧。她想着依女儿的脾性,倘若不识什么字倒安生些,她越读书识字,当娘的越担心她日后惹出什么祸事。
小于情见娘亲没有动怒,于是开始和她陈说收养那卖身葬父女孩子的情由。
“娘,我自幼只有大哥一个玩伴,之前他在家时,总和我一同进出,什么事情也都对我照顾有加。可现在他求学在外,只剩我一人,我实在是觉得孤单。您就劝一劝爹,想个法子把那女孩子悄悄收养了,她既可以给爹娘当个端茶倒水日常洗衣打扫的小丫鬟,也能和我做个说话解闷的人,这不是两全其美吗?”
“你倒是想得周全,可你昨日也看到了,那个女孩子是要卖身葬父。要收养她,就得替她把父亲安葬了,这可是一笔不小的银两呢。”
见母亲提到银两的问题,小于情也明白这是实际困难。大哥现在在外求学,日常的用度是一笔不小的开销,父亲虽有满腹才学,却偏偏没有功名在身。所幸在薛老爷家觅得一个教书先生的工作,平日里负责教他两个公子读书。母亲则靠纺织来补贴家用,虽说也是撑起了半边天,但一年到头下来,除去家里的所有开销,剩余不多也是实情。
“娘,真的不能想想办法了吗?那个女孩子真是太可怜了。她和我一般年纪,却失去亲人沦落到这种田地。”
听到女儿如此一说,李秀云这个当母亲的虽也心生怜悯,但她只得告诉小于情这么大的事她也不能一人做主。
晚间,从薛老爷家回来的于茂才一进家门,他满面春风的模样便被女儿尽收眼底,至此小于情一下午低落的心情顿时好转起来,她心想爹今天这么高兴,必定有好事发生,看来她想的那件事可以一提!
李秀云见丈夫一脸的喜色,也猜出今日有好消息,于是一边朝丈夫走去,一边为他掸掸外衣上的灰尘。
“怎么今日这么高兴?”
于茂才一边擦洗双手,一边向妻子传达着今天好消息:“你有所不知,今日薛老爷家来了许多客人,两位公子在宾客面前背诵功课,对答如流,薛老爷甚是满意!于是待今日我回来之际,让账房先生封了十两银子给我,还将我每年教书的银钱也提高了十两!”于茂才说完,从怀中将薛老爷赏赐的银两拿给了妻子。
李秀云接过沉甸甸的银子,心中万分感慨。她把银子小心的放在红漆木的柜子中,然后招呼丈夫赶紧吃饭。
小于情心中有所求,于是在饭桌上“大献殷勤”,于茂才看着女儿三番五次的给他夹菜,就知道这鬼丫头一定是有什么事瞒着他。
吃罢晚饭,李秀云收了碗筷,留下父女二人在屋中。
“爹,你忙碌了一日了,我给你捶捶背!”小于情三两步跑到于茂才身边,然后开始有模有样的敲打起来。
“说吧,有什么事?”
小于情见她的心思已经被父亲猜中便问道:“爹,昨日在街口卖身葬父的女孩子还在吗?”
于茂才看了看女儿,然后端起旁边的茶杯抿了一口反问她道:“你问这做什么?”
“爹,我想让你收留她!”小于情干脆利落的说出了她的要求。
于茂才的目光落在女儿的脸上,看她两只眼睛里闪出坚定的目光。
“那你先告诉爹,你最近几日都在家跟你娘习了些什么?”
面对于茂才的问题,小于情有点无话可说,因为她不喜欢学习那些刺绣,也不喜欢背诵什么“三从四德”条条框框的约束。
于茂才并没有责怪女儿,但他有着和妻子李秀云一样的担忧:情儿这孩子生性不似寻常家里的乖巧女子,日后恐怕免不了受苦,要是和她大哥一样是男子倒好了,将来也许能成一番事业,可偏偏是个丫头!
“爹,你在想什么?”
“情儿,你刚才所说之事,不似你想得那么简单。”
“可是爹,你不是得了薛老爷给的十两银子吗?十两银子足够给她父亲安葬了。”小于情把自己已经惦念上那十两银子的小心思暴露了出来。她知道虽然平日里爹对她管教严厉,可也是一个疼女儿的好爹爹。没等于茂才说话,她就又打起了“亲情牌”说道:“爹,我昨日见那女孩子第一眼,就觉得她甚是可怜。若日后女儿落到这个情状,你和娘肯定不忍心看着无一人对我嘘寒问暖。”
听到女儿的话,于茂才脸色一变后呵斥她不可乱说。
“爹,求你了,答应了吧,我知道咱们家肯定能富余出一口便宜点的棺材钱。这女孩子收养以后,不仅我有了个说话解闷的人,娘也可以清闲一点。再说了,我知道你和娘将来想让我嫁与一户富贵人家。可是但凡富贵人家,哪个不是见惯了有钱人家的女子,若是我出门连个陪衬的小丫鬟都没有,谁人看得上我?就算将我娶过了门,恐怕也是给人做小,一辈子受人欺压。到时候,我都自身难保,还谈什么感恩你们二老的养育之恩。”
于茂才虽然脸色依旧难看,可他心中已经在琢磨女儿多少有点道理可言的话。他和妻子的确曾经想过待银钱富余些,要买一个小丫鬟来使唤,可他们一直的打算是买一个知根知底的小女,如今在路边的这个他们却是不怎么了解。谁知道收养这样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孩子做小丫鬟,日后会不会生出什么麻烦之事。
小于情在一侧观察着父亲的举动,也大概猜出了他的担忧,于是又补充道:“爹,自从大哥走了之后,我连门都很少出,可日后逢节日我总要出门,那时我身边若连个女伴都没有,确有诸多不方便。万一我再被什么不三不四的人或者歹人盯上了,连个护我半分的人也没有。”
“你这话不能说全无道理,可这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于茂才一边捋着胡须一边回应道。
见爹没有一口将此事别了,小于情自知有戏,于是立刻故作生气的直言道:“爹,如果你不同意,我现在就去巷口把那个和我一般年纪的女孩子领进家来!”
于茂才固然对女儿有些骄纵,可也没到任由她胡来的地步,如今听到她有了胡来的想法,于是厉色训诫她道:“你敢!你若私自去了,我便打断你的腿!”
此时从厨房回来的李秀云正好听到丈夫对女儿的这一声呵斥,她看着父女二人僵持不下的样子,赶紧走到丈夫身旁劝解起来。
“何必动这么大气呢,她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听到妻子的劝阻,又看到女儿眼中闪烁的泪花,于茂才也没了火气。他知道女儿是一腔善意,想要扶危济困,可这件事总要容他再多想想。
“情儿,你先到院子里反思你的言行,等你爹消了气你再进来。”李秀云先让女儿出去,然后她留下来和丈夫再商量此事。
小于情出去后,李秀云坐到丈夫身边同他说明了自己的大致想法:女儿的脾气他们夫妻两人都了解,这丫头性子不同于常人,她心上挂念的事情,定是非要去做不可。不过这件事,她的想法也不坏,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帮了那女孩子,也算为于家广积善缘。如今儿子在外求学,他们夫妻二人本就希望他平平安安。再说,家里的境况一日比一日好起来,情儿身边多个小丫鬟,也不是什么坏事。等日后情儿出嫁,这小丫鬟同意,就让她做陪嫁丫鬟,也算是给情儿在婆家撑撑门面。这小丫鬟要是不同意,就留在于家继续干些打扫刷洗,纺织的活计。
“你说得这些,我都知晓,我只是担心这女孩子并非本县人口,若是以后出了问题,你我后悔也迟了。”
听到丈夫说起这个理由,李秀云确实犹豫了,可回想起昨日打路口经过,大致听闻那女孩子母亲亡故的早,前几日父亲又去世。她还是把自己的想法又说了出来,“要不你我二人趁现在夜色稍晚,去街口一趟,把情况打听清楚了。若是那女孩子真的举目无亲,帮她葬了父亲,将她的户籍日后落在此处,也行得通。如果她还有亲人帮衬,此事就此作罢,你说如何?”
“也好,就依你所说。这女孩子要是与于家有缘,就收养她做个小丫鬟。但那女孩子在街口已有两日,眼尖的人,恐怕也认得她了。你我今天先打听清楚情况,待明日天亮,就来一场“街头认亲”。到时候帮她安葬父亲,收养她在家,旁人也说不出什么。自此以后,逢人便说这丫头是远房亲戚。”
听到丈夫的话,李秀云暗暗松了口气,“还是你顾虑的周全,怎么,现在要不要让情儿知道,这孩子惦记这事一整天了。”
于茂才摇了摇头,然后说道:“不可,这丫头性子急起来容易说漏了嘴,还是等明日事情落定了再告诉她。”
于是,李秀云和丈夫找了个借口出门,然后从那女孩子口中打听清楚了她的基本情况:
她叫林晴鸢,今年十一岁。幼年时娘亲因病早亡,父亲只得独自一人抚养她长大。自己家境虽然潦倒穷困一些,可凭靠着父亲做些抄写换点银钱度日,日子也总算能过下去。但从去年开始,父亲身体愈加不好,又没钱医治,他怕自己去世以后没人照看女儿,于是向县里提交了申请,得了通行证以后,带了简单行李,父女二人来此处寻找多年不见的一位远亲。
可惜来到此处以后,经过打听才知晓那位亲戚早已不再此地。父亲眼看寻亲无望,心中更加忧愁,这一病就去了,现如今只留下她独自一人。因为没有银两安葬父亲,她才写了卖身葬父的卖身契,想要先把父亲安葬了,再另做打算。
李秀云夫妻二人听闻这女孩子所说,大为惊奇,李秀云对丈夫说:“这果真是缘分,她既然是到此处寻亲,我们就按计划行事,这事定然别人也不会怀疑什么。”
于茂才看了看林晴鸢,也自感她不像是说假话的孩子。他暗自想着这孩子或许真的和于家有缘,但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还是向小晴鸢问道:“你这小女,万不可撒谎,若被我知道了你话中有假,也定然将你再度驱赶出来!”
小晴鸢自幼被双亲教导要诚实守信,所以赶紧向这夫妻二人解释道:“老爷夫人,我没有撒谎!”
李秀云夫妇见此情景,便商量妥当,明日一早趁人少的时候便来。
于茂才和李秀云将想要帮她葬父,收养她的消息告知了小晴鸢,并叮嘱她明天万万要表演得真切一些。
小晴鸢听到有人愿意替她安葬父亲,心中万般感恩,她一边说着感谢大恩大德、无以为报之类的话,一边朝着李秀云夫妻二人磕了几个响头。
第二日,于氏夫妻二人按照原定计划,和卖身葬父的小晴鸢在街口真切的上演了寻亲一幕,至此,林晴鸢被以远房亲戚的名义留在了于家。
“晴鸢见过小姐。”初来于家的林晴鸢在李秀云的带领下,来见年方十岁的小于情。
小于情听闻一个陌生女孩子的声音,先是诧异的回头,再是笑意盈盈的看着称呼她“小姐”的林晴鸢。
“娘!你和爹真是天底下一顶一的大善人!”小于情说完,跑到李秀云身边,抱着她亲昵的撒娇。
“你这鬼丫头,不要没大没小。”李秀云虽然嘴上责备,却没有显出愠怒之色。
林晴鸢看到眼前的母女二人,心间一热,既是感觉自己碰到了好人,又想起了自己去世多年的娘亲。
小于情松开母亲的衣袖,然后走到林晴鸢的正对面,看着这个比她略高半头,脸色苍白,体质孱弱的女孩子。
“你不必称呼我小姐。”
听到小于情的话,林晴鸢赶忙低下了头,她知道自己就是来当丫鬟的,所以千万不能坏了规矩。
李秀云听到女儿的话,也对林晴鸢说道:“你在外人面前,不必称呼情儿为小姐,以免被别人知道了实情。但在家中,你该做的事情要做,该称呼的定要称呼,不能坏了规矩,你懂了吗?”
“夫人,晴鸢懂了。”林晴鸢顺从的点了点头。
“好了,既然你已经见过了情儿,现在就按照老爷的吩咐,陪她一起学习些刺绣的手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