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夜晚仿若陶瓷碗里摇晃的冰块,碰壁叮当作响,光是听见这种声音就仿若有凉风刮过脸颊。这种时候该是捧着刚从炉子里掏出来的烤蜜薯,怀念一下正在逝去的冬天;或者是吃蜂蜜栗子,在糖水里滚过煮沸,用牙签签起来,眯起眼睛可以看到拉长的浓稠糖丝,入口却是细腻的甜味包裹着栗子略显粗砺的口感。
但津门只想吃韩国泡菜。荞麦面太过清淡,需要浓郁的酸甜泡菜增加厚度。她和昼神走在路上,低头看到一颗石子,抬起脚不紧不慢地踢飞了出去。
“你给小优回信了吗?”
她甩了一下头发,抬起手捋顺了,顺势按摩了一下头皮。游乐园里遇到的吉田小朋友全名吉田优,给津门洋洋洒洒写了两页的信,大多是在描述学校里写的作业,做过的事,和朋友说的话,以及,关系糟糕的父母。
“砸在墙上的一个碗”。
碎片一定会四处飞溅,有几片甚至可能飞到在场的所有人身上。
津门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灿烂的金色余晖。电车的叮当声中,她抓着一个眼神坚定语气温和的女生的手臂,仿佛黑夜降临前的一截浮木,就此在海面上下晃荡,牵引着身体。
“写完了。要我帮你带去一起寄吗?”
昼神侧过脸去回应,耳边响起树的沙沙声。
“她给你写了什么?”
津门跳过问题,径直奔向想知道的事。
“说最近在学校喜欢的一个男生,问我男生都在想什么。”
昼神眯起眼睛,还是没有忍住笑起来。
“笑什么,”津门瞪他一眼,在他反问的“那给你写了什么”声中停顿两秒,省略掉一张纸的内容,概括了另外一张纸,“说她爸妈很差劲。”
出乎预料地,昼神爽朗的笑声丝滑回落,像竹签上拉丝的浓糖,再度掉回碗里,汇成平静沉默的蜂蜜糖浆,嘴角仍有浅淡的笑意。津门在碗里翻找,企图再签起一个栗子,但她手突然一抖,牙签和果实同时掉落。她想到刚才她父亲蔑视的尾音,“这种人”;国中时挨打被用“你以为你这种人还会有人要吗”来羞辱。令人感到羞辱的不是言语的内容,而是说出这句话时鄙夷的语气,将她作为财产的一种物品价值和归属权的贬低。
于是在“这种人”再度恶心地吐露出来之际,她几乎已经捏紧拳头要跳起来,顺延着胸腔里强烈的飓风气流,在顷刻之间席卷起撕心裂肺吼叫的暴怒。自己被羞辱的时候其实无所谓,因为已经习惯性地忽视。但是听到昼神被羞辱的时候比自己被羞辱更加难堪,仿佛是对她的选择的一种鄙视的否决,以此彻底忽略她的存在,掐断烧毁她新生的绿叶,将她重新变回一滩烂泥。
她绝对没有办法忍受让昼神面临和她一样的羞耻,哪怕今天和她在一块的是黑坂也会如此。但如果是后者,她早在吃饭的时候就已经坦然把话说开。偏偏昼神不行。
津门百般纠结地开始思虑要怎么开口引起话题,以便轻松冲淡刚才的阴影。
“所以男生都在想什么?”
明明不是想说这个,却鬼使神差地续上了话。
“别人我倒是不知道,如果是我的话,”昼神微微眯起眼睛,望见昏暗居民区的小公园,“应该会觉得逗喜欢的女生会很好玩,当然前提是不能太过火。”
“你这种人啊。”
津门陡然感叹,心下一惊。昼神已然胸有成竹笑起来:“我这种人怎么了?”
“不讨人喜欢。”
津门撅了撅嘴,又马上抿成一条线。
“我倒是不在意会不会被人喜欢,”昼神转过去嘲笑她,语气轻松得好像根本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是你看起来很在意的样子。”
“我有什么好在意的,我才无所谓呢。”
“那你这么在意我会不会不讨人喜欢干什么?”
“啊。”
津门一时梗住,稀里糊涂跟着他走进了小公园,在秋千上坐下了。听起来好像是在讨论不一样的内容,又像是对她纠结情绪的稀释,以此告诉她他无所谓被称呼成什么“这种人”。
“刚才为什么不生气啊。”
津门看着他晃起秋千,头发往前膨胀又往后推倒,停下后乱成一团,不由自主伸出手去给他顺了顺毛。
“没什么好生气的啊。本来就是你父亲,加上我知道他的看法又不代表你的看法,所以听过就忘不就好了。”
昼神再次蹬离地面。秋千在沉寂的夜色里嘎吱作响,变成拧结又松开,松开又拧结的心脏。津门盯着他往前飞到半空,忽然害怕他会就这样在空中离她越来越远,听不见她的声音,然后消失。她也想蹬地飞起来,脚却被藤蔓拖住,需要一个邀请来敞开砍断。
好麻烦的性格啊。
津门无比安静地坐在秋千上,自觉拧巴,以发呆对抗无法行动的恐惧。然而昼神忽然落地,迅速绕到她身后把她推起来,吓得她连连惊叫。津门感觉到叫声混进黑色空气,时近时远缠绕耳廓。路灯亮起,借以看清她的声音,逐渐和身体融合,拉回脱离的思绪,溶解掉对抗。
她忽然意识到她已经把昼神放在一个珍重的位置。但昼神并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