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转瞬而已,陈少恒带着徐陵游急匆匆地回到牢房时,那钦已经咽了气。他眼睛死死地盯着黑灰的牢顶,不知在死前想到了什么,嘴角含着笑。
徐陵游还未走近,血腥味兜头,浓郁的铁锈味中糅杂了熟悉的味道,越过数十年的岁月再次钻进鼻腔,那个大雨滂沱的傍晚历历在目。他整个人愣住。慢半拍地扯开陈少恒,扑到那钦面前。
那是一股奇异的香气,初闻时是清甜的,仿佛夏日瓜果散发的味道。让人不由自主地再想吸一口,但是徐陵游知道此香的危险。他扒开那钦的眼皮,其间浑浊不堪,他应当是在死之前就看不见了。
香气从鲜血中弥漫,随着呼吸的加深,清香逐渐显露出了另一面——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味道,混合了古木的幽深,以及某种花的诱惑。丝丝缕缕缠绕在鼻尖,叫人沉溺,又叫人不安。
徐陵游的心沉了下去。他手指抑制不住地颤抖,尘封的恐惧叫嚣着淹没他,他仿佛重回十几年前,刚刚生产完的女子面色惨白,忽然血崩,鲜血淌了一床。仍谁看了都只觉是难产导致的失血过多,但是这么多年过去,这抹香气时常在他鼻尖,一张一翕间萦绕未绝。
“徐医师!”陈少恒叫他。
徐陵游瞬间回魂,他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屏住了呼吸,冷汗浸湿了衣裳。
他站起来,“回天乏术。”
陈少恒点点头,他垂头看了一眼寂然不动的那钦,眼神有一瞬的空洞。到底还是没有撑到自己回来。他继而抬眼望向徐陵游,“您怎么了?”
陈年旧事哪有拿出来跟小辈讲的道理,再者他也不想提,“无事。”徐陵游强装镇定,他掏出手绢擦拭额间的碎汗,到底没忍住,“你可闻见什么味道?”
陈少恒不明所以,下意识煽动鼻翼深吸了一口气,除了浓重的血腥气,便是牢房常年不见光的霉味儿。本来苍白的脸变成了煞白。
他摇了摇头,“没有。”
果然只有他能闻到?当年他问了许多人,他们闻不到。为此徐陵游一度以为自己疯了,直到方才,他再一次嗅到了熟悉的味道。才终于确定了自己没有记错,也并不是疯了。
他真的闻到了,但也只有自己闻到了。
徐陵游在心里叹了口气,他见陈少恒脸色不对,便不再问了,他道:“自你受伤以来,底子跟着耗费了不少,先天的不足后天补。殿下的事儿,我也有份责任。但是我老了,一根朽木敲人都得掉渣。你不能再倒了,出去了再给你开几副药。”
提及李时安,陈少恒面色一变,显出几分烦躁疾厉,他沉默地点点头。
徐陵游面上愁云惨淡,安慰道:“殿下天皇贵胄,有神明护佑,会没事的。”
眼前却是一张未施粉黛,惨白而美丽的脸晃来晃去。
世事瞬息万变,阴影却如影随形。
徐陵游暗暗擦拭额头上新冒出来的汗珠,“出去吧。”
两人各怀心事,走出了牢房。往茶楼上面走去。
此时茶楼无人,徐陵游为他把脉,斟酌一二替他写了药方,又仔细叮嘱他,“夜须安眠。”
陈少恒撇开头,执拗地说:“我睡不着。”他双肩耷拉着,好似一个丢了心爱糖果的小孩。
“你啊!”徐陵游被气得吹胡子瞪眼,见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末了,只是轻微地摇摇头,“老夫再给你添一副安神汤。”
陈少恒苦笑,“多谢。”
重新开了一副安神汤,徐陵游收拾了药箱将要走时,陈少恒忽然叫住了他,“老婆婆可还好?”
“我尽力,没有药引,大罗神仙来了也不行。”
陈少恒道:“有什么药尽管用上。”
在李时安平安归来之前,他会尽全力保住宁玊祖母。相伴数年,他哪里不知道李时安的脾性,若是宁玊的祖母去世了,她定要伤心难过,将责任全揽在自己身上。陈少恒不愿看见悲恸的李时安,她当是永远眼笑眉舒,无忧无虑的。
李时安只需要站在那儿,他能看见,足矣。
“用你告诉我?”徐陵游嗤笑一声,摆摆手往大门走。
他刚抬起一只脚迈过门槛,忽地一人如阵风似的自他身侧掠过,眨眼间到了内堂,嘴里念叨着,“少将军,你看看这个。”
不是林虎又是谁?
徐陵游一把年纪,没被撞到也吓得够呛,他冲着林虎喊道:“小子,看着点!”
林虎带着歉意朝他尴尬地笑,说话还带着喘,“徐医师,对不住。”
徐陵游哼了一声,扭头走了。
“怎么了?”陈少恒蹙眉问。
林虎是火急火燎跑回来的,一口气还没喘匀,慌忙咽了口水。他将捏了一路的信件给陈少恒看。
“在东正街巡视的时候,有个人撞到我身上了。他塞了封信给我。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他瞠目道,双手上下一拍,“我一合计,这不对头啊,他肯定是故意的。”
“所以,你就揣着信来找我告状来了?”陈少恒神情带着倦意,林虎的嗓门大得离谱,无端刺激着他脆弱的神经,简直心烦意乱。他闭眼重重揉了揉鼻梁,再睁眼时,已是一派清明。只不过原本适中的眼皮生生多出两层褶皱,好似兜不住他沉甸甸的倦怠。
林虎心里叫惨,他哪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