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雨来得蹊跷。
人间多少年也难遇上一次这般狂暴凶猛的大雨,千万水柱重重凿向屋脊地砖,沉闷的声音将一切人类生活带起的响动笼罩住,在这等自然伟力面前,于群山荒原乃至大漠中建起一座座繁华城池的人类,与草根下瑟瑟的蝼蚁也没有区别。
雨势越来越大,仿若天漏。
方才还在街上或嬉笑或嗔怒的人们都慌慌忙忙地往周围的楼房里赶,在此刻,一把伞不及屋檐能带来安全感。
有人望着这场大雨欣喜若狂,亦有人愁上心头,低声叹道:“我活了这么久,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雨……”
久?
好像也不太久。
路西法伸出指尖,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抹去那几朵雕在窗框的蔷薇瓣上的水迹。
只是暴雨不开灵性,没有灵智,不懂察言观色,仍是要浇湿它们。
他记得一场比今日还大的雨,仿佛就在昨日一般清晰。
好像是在完成了一件什么秘密的事以后。
路西菲尔突然不想那么快回到天国,所以停在了人间的某处街口。
日暮时分,人类总会赶着回家,无论今日在外如何疲惫,回家的脚步都是轻快有力的。
纵使迎来一场猝不及防的小雨,也未曾影响他们的心情。
细雨如织,来来往往的行人都撑起一把伞,三三两两经过路西菲尔身旁,却毫无所察。
天国从不会下雨。
或者说,天国没有任何除了晴朗以外的天气。
由暗至明,再由明至暗,这就是天国的一日,也是所有日。
而此刻,路西菲尔分明就站在雨里,却感受不到雨。
雨雪不可加身,水火不可冒犯,天地万物都要为天国副君的驾临臣服避让。
他人称之为创世神赐予的殊荣,并深表羡慕。
路西菲尔伸出手,雨丝如生灵智一般纷纷避开了他,最终他白皙柔软的掌心也没有盛上一滴水迹。
他索然收回手,又突发奇想,学着一旁路人的模样,撑开了一把伞。
天使皆为灵体,行走于世间不留任何痕迹,但路西菲尔现在却忽地想体会一下踏足人间的感觉。
雨柱越发沉重,与此同时,路西菲尔金银双绣为边的衣摆与做工精致造价不菲的长靴也落入了混杂着尘土的积水里,只是他毫不在意。
他悄然进入人群之中,人间的种种声音霎时都响了起来。
“这雨越来越大了,咱们别去欣赏什么雨中的花了,赶紧回家吧。”
“也不知道前面巷口的点心铺子是不是还开着,这回我可要多买些新推出的栗子点心。”
“一会儿去我家吃饭吧!今晚我家炖了鱼汤,你也知道我母亲的手艺,这整座城里没人比得过她。”
多么平凡的小事,和天国最基础的待遇比起来,完全不值一提,但相较于从来没有情绪的天使,这些渺小的人类却为此开心着。
什么才是真正的快乐呢?
人类以为进入天国就会永远快乐,可日复一日地那样度过,于他们而言,真的会快乐吗?
路西菲尔若有所思地抬手摸了摸伞骨。
——却是触到了湿滑转动的东西。
他一下从思绪中回过神,猛地发觉这场雨越来越大,到现在已成倾盆之势。
雷声大作,闪电如密布的网结在空中,照亮人类一张张惊慌失措的脸。
路西菲尔抬起头,入目却不是伞骨,而是与一只无悲无喜的眼对上。
刹那遍体生寒的冷。
他心中微微一震,随即垂下眼,保持礼仪,不可直视。
只是好像,惹得祂更为不满。
路西菲尔自然知道这份不满从何而来,无非是因他这次逗留人间太久。
他往日从来事毕即回天国,身为最受爱重的副君,不需创世神直言,也不会违背祂的意志。
今日却有些……厌倦。
路西菲尔索性假做不知。
不见礼,不汇报,就这么沉默着。
那他们现在算是在同行吗?
路西菲尔想起刚才所见的那些共伞同行的人类,他们似乎都是关系很好的,挤在一把圆伞下,紧紧贴在一起,一边避开风雨的突袭,一边聊着两人彼此知晓的琐碎小事。
有了那个同伴,分明伞下的位置也被分去一半,落在雨中淋湿的概率大大增加,可他们却像更高兴了。
创世神倒是不占伞下的空间。
但路西菲尔颇觉心情沉重。
好像被这雨浇湿,沾上了水的重量,由是而变得沉甸甸的。
兀地,路西菲尔觉察到伞骨一轻。
下一刻,他身侧却像多了什么。
那双本是沉下的缥碧眼眸惊讶地瞥向一侧,他只在此刻忘了规矩。
路西菲尔十分意外,想了想,还是象征性地移动了位置,好似自己这把伞下也多了个“人”。
“喜欢雨天?”
创世神问得很直接,语气一如既往听不出情绪。
路西菲尔摇了摇头,谨慎道:“所有天气于我都是同等的。”
无怪他回答得如此小心,因为创世神真的做得出来让他往后每个日子都下雨这种事。
“那以后天国也轮转天气。”创世神果断下了决定。
路西菲尔简直能想到天使们猝不及防迎来雨天的时候会造成何等乱象,眼前发黑。
“天使不会因天气而情绪波动,父神,不如还是……”
“但你会更高兴。”
太直白了。
路西菲尔握着伞柄的手不由得一紧。
他正斟酌着谢辞,却又听见:“我早说过,你不必同我言谢。”
确实,在他受封天国副君的典礼上,创世神便已同他说过。
“请恕我忘……”
“也不许道歉。”
路西菲尔哑然,片刻后无奈道:“父神,那我还可以说什么?”
“除了这两样以外的。”
那他还真不知道该说什么。
“近来你总是心事重重,也很少来水晶天。”
他低下头,本想编出一个完美的解释,但又觉无言。
“世间万千生灵凡有困扰,皆知向我祈祷,你离我最近,为何反而偏偏事事藏在心里?”
非是不想。
而是……
妄生痴念,如何言说?
路西菲尔既觉得迷茫,又觉得荒谬。
创世神从未以有形体的模样现身过,大家都猜测,或许造物主本身不受固定形态所限。
若风似雾,如梦如幻。
而他,竟然也能对着虚无丛生妄念。
“罢了,我不迫你。”
创世神在他的沉默中终是先退让,一向平静无澜的声音中竟像有几分无奈。
“路西,我已给予你最好的一切,为何你还是……”
还是什么?
路西菲尔疑惑地抬头,伞下的另一侧却已没了声息。
不知其始,不知其终。
滂沱大雨早在某一刻悄然停下,风消雨霁,只有水珠不断从暂且栖身的檐上伞边坠落,彰显曾有一场大雨来过。
路西菲尔不自觉地将伞柄握得更紧,用力得凸起的骨节都泛了白。
又是这样。
所以,为什么要问他呢?
祂明明知道一切答案。
路西菲尔闭上眼,静默着在掺着湿润水意的风里站了半晌。
他睁开眼时,眸中已又是一片沉静。
路西菲尔松开手,任由那把伞坠下,他的身躯亦在风中渐渐消散。
他生而尊贵骄傲,本就不该被困在一场无端骤雨里。
路西法面前的这场雨也终于走到了尽头,躲雨的人各自散去,整条街都安静下去。
阿斯蒙蒂斯耐不住寂寞,早就偷偷离开,路西法独自在这里望着窗外,浸在不甚美好的过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