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娆与江再灵并肩走出审讯室,刚走出没两步,她看到休息室里冲出来一个人。
薛沁已经许多天没有梳头换衣,最多就是用漱口水简单地漱口。因为她没有时间,更没有心情,儿子的死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她,她希望能得到一个好的结果。
可刚才,她亲眼看见那两个杀人犯安然无恙地走出了警局。
她忍无可忍,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冲出休息室后扫视了一圈周围,目光最后锁定住薛娆。
她压抑住胸口即将冒出的火,步履威风地朝薛娆冲过去,愤怒的驱使下,她本能地一把提溜起薛娆的衣领,狂声质问:
“为什么放了林威?你为什么要放了林威?!”
她说着,泪水从她绯红的眼里扑簌簌流下,她几度感到崩溃,双腿软得几乎站不稳,发着抖高声呵问:
“我冒死给你提供线索,让你捡到有监控的手机,让你找到没有死的薛雯,你非但不办案,还放走了林威和薛司宜?”
她生猛地拉扯到了薛娆手臂的伤,薛娆疼得浑身一缩,不住的颤抖,却惨白着脸咬紧牙关不肯发出半点儿声音,只那么站在原地,用一双漆黑不见底的眼睛,冷静地盯着薛沁。
她冷漠的眼神像一座巍峨的山,沉沉地压了下来,浓烈的压迫感让周围的氧气都被挤压得稀薄,薛沁几欲感到窒息。
可是她又在稀薄的空气里嗅到了血腥味,就像儿子薛浪死时的那种气味。
令人作呕,也令人心碎。
她装疯许多年,就为了等薛司宜落网的这一天。
薛司宜被抓的那天,她看见了希望,看见了日出。
薛司宜跟林威走出去时,林威对她的那个得意笑容如一个棒槌,一棒子敲碎了她所有的曙光,也把才露了个头的日出给打了回去。
她的世界又陷入灰暗,被儿子死亡的噩梦缠绕着,禁锢着,苦涩流满了五脏六腑,让她不断地尝到胃里的反苦。
她顺着血腥味的来源看去,见到薛娆被拉扯开的手臂伤处,那儿源源不断地冒着血,将她的外衣都晕成绯色。
即使这样也没有人去拉她,好像都知道她心里的苦涩。任由她跟薛娆对视几秒后,终是败下阵来,抓住薛娆衣领的手一松,她掩着面痛哭流涕。
“薛浪,他死的时候才十七岁……”
薛沁哭得的肩膀一耸一耸的,难过得没有力气,再站不住了,她弯腰蹲在了薛娆的脚边,把头埋在膝盖里哭。
薛娆捂住被拉扯开的伤,试图阻止血液流得太多,而后垂眼看了看薛沁乱糟糟的头发。
饶是薛沁的哭声呛天,悲怆到令人鼻酸,薛娆的神色也不见半点儿动容,她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受,可能是难过的,但客观大过了一切,她牢牢记得江老师说的话。
从她接下爷爷的这个悬案开始,薛家的所有人对她而言都不再是亲人,只是嫌疑人。
但薛沁不仅是嫌疑人,也是受害人的家属,薛娆嗫嚅着唇,好半晌才干涩开口:“我会给你个交代,希望你可以冷静一些。”
薛沁已经无法回应,只是哭着。
薛娆仰头望天,鼻子泛酸,她艰难道:“冷静到你可以梳理思路,提供给我可用的线索为止。你提供的线索越有用,能制裁薛司宜和林威的进度就会越快。”
听到能让那两人得到制裁,薛沁总算回神了一些,但还是埋着头问:“你还要什么线索?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们了。”
薛娆想要的却不只是她说的那些,她所提供的线索,都只是薛司宜为什么来源京而已。
这些资料,早在她接受薛长坤一案的时候,江博渊就都给了她。
也正是江博渊查出了薛司宜的黑户行为,才觉得案子蹊跷,也许薛长坤的案子会引出更多的死者,更多没有人报警的死者。
譬如十七岁莫名死亡的薛浪,二十五岁突然消失的林重崎,薛雯的儿子……
这些人莫名其妙地消失,但没有人报警。
没有人报警,江博渊也找不到他们死亡的痕迹,所以他没有权限调查。
唯独薛娆,她是最接近案发现场的人,她甚至生活在现场中心。
所以经过深思熟虑,他才申请将案子转移给了薛娆。
薛娆抹了抹眼睛,在努力忍耐着不被薛沁影响而哭出来,她沉冷地回答道:“比如,我爷爷下半身的尸体在哪里?我爸爸的下半身尸体,企鹅里也没有,又在哪里?”
闻声,薛沁的哭声戛然而止,整个人突然像木头一样定住。
她的反应太明显,薛娆明白她一定知道什么,继续说:
“再比如,你儿子薛浪的尸体又在哪里?你明明知道他们死了,为什么你却没有报警?”
过了好半晌,薛沁才抬起头来看着薛娆,动作僵硬得就像运转失常的机器人。
她对上了薛娆平静的眼神,那种窒息感又铺天盖地的席卷了过来,她呼吸变得艰难而沉重。
要怎么说呢?林重崎和薛长坤的尸体都只有一半。
薛沁嗫嚅着唇欲言又止,许久才说:“我不知道。如果我知道,还要你们警察来做什么?”
“是啊,你要是知道,还要我们警察来做什么?”薛娆重复了句她的话,语气里似有自嘲。
薛娆心里门清,她主要调查的案子是爷爷薛长坤,至于其他人,全是查这一案时无意间牵扯出来的。
她的老师说得没有错,预判得也没有错。
薛娆冷冷地说:“我们查了这么久,没有什么线索。你如果不提供不协助,可能永远也破不了案。”
“你只能看着薛雯和林威母子俩逍遥法外,你多年来的装疯,辛辛苦苦给我传递的线索全都是白费力气。”
“你难道就甘心吗?如果是我,我肯定不甘心,不甘心得快要疯了。”
薛娆突然笑了一声,眼里却没有笑意,胸口也没有半点儿喜感,她冷硬地阴笑道:“要是我儿子被我最讨厌的人杀了,我却只能看着他们母子俩活得好好的,我一定会不甘心得恨不能把他们挫骨扬灰。”
一边的江再灵觉得她言辞有些过激了,连忙拉了拉她的袖子想阻止。
但被她无情的甩开,她续道:“反正你也看见了,我没什么能力,不然也不会放走薛雯母子了。”
“所以如果你甘心他们逍遥法外,甘心你儿子不知道被埋在哪个荒山野岭的话,你尽管说你不知道。”
说完,薛娆又弯腰,拉近了跟蹲在地上的薛沁的距离,她深深望进了薛沁的眼底,又笑了一声。
“不知者无罪,你儿子不会怪你没有为他找到凶手的。”
丢下这话,薛娆拉上江再灵扬长而去。
没两步,裤脚突然被一只惨白的手抓住。
她不出意外地回头,和江再灵一起,看到了薛沁绝望疮痍的泪眼。
“……我说。”
“但是薛长坤跟林重崎的下半身尸体在哪里,我真的不知道,”薛沁哭着说:“我只知道我儿子薛浪,被薛雯筑在鱼塘的假山里了。”
江再灵一顿,瞬间头皮发麻,她去过大观园,正中央的大鱼塘里有个很大的假山,当时她只觉得很壮观很漂亮。
可是……
她捏紧了手心,有些不可置信道:“是我想的那个假山吗?”
还有几个假山呢?薛娆的别墅里没有放假山,只有她爷爷,是个闲情雅致的人,在大观园放了假山。
她在心里吐了一口长气,握紧了拳:“如果我们想的是同一个假山,应该就是那个。”
她弯腰,把薛沁从地上扶起来,认真说:“所以你把那部手机放在鱼塘里,也是想让我们发现假山里的尸体?”
薛沁含泪点头。
但是他们并没有发现。
薛娆想起那部手机是女款,是薛雯的,她跟着问:“林威在外面的帮凶,是你吧。”
薛沁还是点头,她已经哭得说不出话来,断断续续道:“所以我、才没报警……就、就是不敢……”
可现在说出来,结局会怎样她已经不在乎了。
这么多年她只想给儿子讨个结果,为了这个,她帮林威作恶,她本来也该下地狱了。
但就像薛娆说的,她不甘心。她装疯了这么久,如果就这么独身下地狱,她对不起儿子。
就算死,也要了结心愿,要让薛浪死得瞑目。
她也要让薛浪的爸爸,也就是她的前夫知道,她不是一无是处的大小姐,不是带不好孩子的废物。
见她哭得越来越伤心,江再灵很是不解,犯人一般这个时候应该是如释重负,终于不用再躲躲藏藏得到解脱才对。
可薛沁相反。
江再灵摸了随身携带的纸张给薛沁擦眼泪,起初对薛沁的难过还有共情,现在得知她的帮凶后,却只有同为女性的感慨。
只有薛娆一贯冷淡,没什么触动问:“薛雯杀了你儿子,你为什么还要帮林威?”
这话一出,薛沁哭声愈大:“因为他说,他想离开阁楼,但方法只有把薛雯送进监狱,他要我帮他,说他就可以帮我报警……”
“他是被囚禁的受害人,报警的话,比我安全得多,我、我……”
她绝望得说不下去了,她被林威欺骗,在得知自己被利用后,她不得已只能把希望寄托给薛娆。
薛娆却明白她后面没说完的话,她拍了拍她的肩膀,说:“我不对我妈的好坏置于评价,但我想她说的有一点至少是对的:不要随便轻信男人。”
“你忘了,林威也是个男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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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威的车停在警局外面,他领着薛司宜坐上去后,没有立刻发车离开。
今天的一切都太顺利过了头了。
向来习惯谨慎的他,直觉哪里不对。
他的手随意搭在方向盘上,食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击着,沉思最近所发生的事,有没有什么细节是被遗忘的。
副驾驶上的薛司宜不知他在想什么,她侧过头看警局,眼里充满了不舍和疑虑。
她还没见到薛娆,听说她已经回来了,但情况如何她全都不知道。
她转过头,早已没了先前对林威坑了她的事的愤怒,而是有些小心翼翼,像孩子般的小声问:“薛娆还会回来吗?”
她的话打断了林威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