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十娘展露笑颜:“三娘在世时,常提及你的母亲,她们是闺中密友,又有幸成了姑嫂,关系自是比常人更亲近些。”
梅如霰不解:记忆中,母亲很少谈及姑母,也从不曾来此祭拜过。她一度以为,她们并不熟捻,甚至不算交好。
安十娘又道:“姑娘的手腕,是不是戴了一只羊脂白玉镯?”
叶青塘心有所感,望向梅如霰的腕间。
梅如霰隔着衣袖,抚上玉镯,微微点头:“那是姑母的遗物。”
她自小就戴着这只镯子,幼时还曾因手腕太细弄丢过,险些被父亲痛揍,幸好失而复得,才免过责罚。印象中,那是父亲唯一一次冲她发火,就连素来疼爱她的母亲也没有站在她这一边。
“那是三娘拖着病体,特地为你寻来的上等羊脂白玉。玉镯上的梅花,还是我雕刻的。”安十娘道,“三娘过世那年,你母亲正身怀六甲。三娘听说怀的是一位小千金,便四处张罗着给你准备见面礼。她知道自己时日不多,这或许是能送你的唯一一件礼物,便特意做大了圈口,想让这只镯子替她陪你长大。她日日盼着你快些降生,想要亲手将玉镯交付到你手上。谁知,终是没能熬过那年的冬日……这一眨眼,都过去十八年了,没想到你我会在她的墓前相遇。”
梅如霰从不知道,这个玉镯背后还有这段故事。
没有人告诉过她这一切,从来没有。
即便是父亲,也极少谈及姑母。
时至今日,她才明白父亲当年为何那般气恼,才终于原谅了他不由分说的责骂。
而他们之间的误会,竟是一个素不相识的外人在无意间解开的。
梅如霰心中顿觉苍凉,她想质问父亲,却再也没了机会。
“咱们坐下聊吧。”叶青塘打断了交谈,俯身拭去墓旁青石上的尘土,示意她们入座,又斟了两杯清酒,分给二人。
“多谢公子。”安十娘接过酒杯,“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晚辈姓叶,单名一个榭字,行七,字青塘。”叶青塘自报了家门,继而反问她,“您是玉雕师?”
安十娘抿了一口酒,轻笑道:“什么玉雕师啊,不过是个碌碌无为的刻工罢了。三娘信任我,才将如此重要的玉镯托付于我,幸不辱使命。”
“刻工?”梅如霰忽道,“姑母的碑文……”
梅如霰很喜欢这段碑文,曾托人多方打探,却始终未能寻得刻工。
安十娘点头,证实了她的猜测:“也是我刻的,那是我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叶青塘站在梅如霰身侧:“你们是如何相识的?”
“我原是琢玉坊的一名小杂役,素喜雕刻,却因女子身份,不得重用。那年冬日,三娘来到琢玉坊,说要找‘琢玉’之人。她一眼就相中了一幅尚未完工的版画,那是我在闲时雕刻的。她力排众议,聘我当了她第一部书的版画刻工。我还记得,那部书叫作《观文鉴古图》。自那以后,凡她经手的书籍,版画都交由我来雕刻。”
梅如霰忽而起身,喜道:“您就是琢玉坊的‘小十’!”
安十娘颔首,笑问:“不知梅姑娘对那只‘落鸿’可还满意?”
“宛如生者,甚是精妙!甚是满意!”梅如霰终于明白“小十”与其他刻工的不同之处了,她看向坟旁那簇孤傲的白桐花,“多谢您记挂着姑母,年年来看她。”
安十娘愕然,不过思量片刻,旋即笑了:“姑娘误会了。三娘过世后,我便离开了梓州,年前因得姑娘召唤,方才进城。”
“那这白桐花……”梅如霰颇觉困惑。
“这世间感念她的,自然不止我一人。”
梅如霰一时无言,静静地望着前方,视线虽落在白桐花上,又并未看花。
只是怔怔地站着。
“您如今在何处高就?”叶青塘问,“还在琢玉坊吗?”
安十娘摇头苦笑:“我这种人,谈什么高就……明日我就要离开梓州了。”
“为什么?”叶青塘追问。
“除了三娘,谁还愿意让一位女子担负刻书的重任。”安十娘话题忽转,看向梅如霰,“梅姑娘知道这座山叫什么吗?”
梅如霰回过神来,摇了摇头。
印象中,这座山并没有名字。
“它叫女儿坟。”安十娘语气平静,就像在诉说家常,“凡是不能入祖坟的女子,或早夭,或未婚,或被夫家休弃,或失了家财……只要是无归处的,都葬在这里。极少数如三娘这般,有后人立碑、祭奠。大多数则被随便找个空地,挖坑埋了。更有甚者,就被随手丢弃在这荒野中,入了豺狼腹中,尸骨无存……”
“你我脚下,尽是女子尸骸。”
梅如霰顿觉背后发寒,脚下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幸得叶青塘及时伸手扶住了她。
那日,梅如霰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告别的安十娘,又是怎样下的山。
恢复神智时,她已身处梓州城的闹市中。
梅如霰与叶青塘并肩站在红墙边,一株垂柳将他们分隔两端。
“叶榭,我要退婚。”
梅如霰的声音很轻,只有叶青塘能听到。
而他,怔了许久。
月下,竹影落在素裙上,更显形单影只。
天边,清冷的月光被大片乌云遮蔽,隐隐绰绰,几不可现。
叶青塘敛去晦暗的目光,应道:“好,我来处理。”
说完,他抬手折下一截柳枝,插在梅如霰的鬓边:“‘寒食不戴柳,红颜成白首。’今夜过后,留春不得。梅四娘莫要被旁事所扰,负了大好时光。”
“多谢叶先生。”
碧云零落,流波坠叶。
霜雪尚未褪尽,又添春寒。
所谓盛夏,终是遥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