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蛇毒,”眼看着李坏一步一步走近,李琵琶额上开始冒汗,他的鼻腔黏膜火辣辣的,都是闻这些雾气闻出来,极度紧张之下,嘴上一秃噜,终究还是全说出来了,“还有血。”
“谁的血?”
就不问是什么血吗?也不问有什么用?李琵琶的声音更小了:“是李若琴的。”
李坏定定地看了他片刻,伸出手去摸他脖子,感受到李琵琶跳得越发欢快的脉搏,显然情绪激动已经到了无法克制。他想了想,说:“再回答我一次,你来这里,究竟是想做什么?你的目标是否有了变动,你是不是在为别人做事?”
每问出一个问题,李坏就按一下手,同时保证李琵琶没有移开视线。
在他冰冷的眼神下,李琵琶几乎要喘不过气来,身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突然就变大了一号。
李坏向下瞄了一眼,李琵琶条件反射就夹了夹腿,然后又表情十分虚弱地偷偷瞥他,好像李坏会很没有道德地对着这人下三路来一脚似的。
但之前只是李坏失手罢了,他还没完全摸清楚李琵琶的危险程度,所以是想踢腿弯来着,那个位置要是踢中了,人是滑跪得妥妥的,虽然不知道李琵琶的态度一下子变得这么可怜是不是在担忧被攻击老二,但李坏还是尽职尽责对他露出一个有些恶劣的微笑:“我记住你的身形了,缩骨功失效了啊?”
李琵琶有些唯唯诺诺的,甚至不敢吱声,只点头,点着点着就往地上看。李坏观察了片刻,意识到他是在避免与自己对视。
此时此刻李琵琶的恐惧大多数不是来源于自我意识,那是一种更玄妙的体感,有点像身体更先做出了反应,这让李琵琶变得服从,变得无比想与他亲近。
李琵琶曾经从母亲那得知这种体感,然而当时的他还是年少轻狂太多,没太当回事,现在总算是明白了。
他家这一支有点自己的传承,在六百多年就因为工作失误与更有传承的老家断了联系,虽然存在感低,却又十分艰难地保持了“一脉单传”,没有血脉断绝。
而在两百年前,又发生了一件十分微妙的事情,那件事影响了很多人,仿佛落雨的涟漪,轻轻扩散开来,因为除了他的母亲李若琴,大抵没有人能发现这点。当然,那时候李琵琶还没有出生,只是后来从母亲有意无意的只言片语中拼凑了冰山一角。
事情的源头与母亲的母亲的父亲,也就是太爷爷那一辈有关,算是一个转折点,也是两百年前那件事的源头。太爷爷那一辈再往前的事情已经丢失了很多的具体记录,母亲闭口不言,也不知道是不清楚还是不想和他说,嫌弃他烦。所以只能从太爷爷那时候开始说起,也就是六百多年前。一切都得从与李琵琶的太爷爷的工作开始讲。
前情提要,李琵琶家里这一支和老家的大多人情况不太一样。因为很久很久,此处还能省略好几个很久的以前,干这份家族事业的人就不需要经常和其他族人混在一起了,本来天南海北各司其职,也还有一些交流,一切都算是好好的,但时间久了,就出了一些问题,很久很久以前的干这行的老祖宗发现约定俗成的交流开始变少了。
最开始还没当成一回事,等意识到事情大条的时候,问题已经显现出来了,那就是老祖宗存在感的消退。但这算是老生常谈,至少对于李琵琶以及他太爷爷来说都是如此,因为发生的时间点远远早于六百多年前,现如今都没有解决,甚至家里相当一部分人多少已经习惯这样的生活了——这种时不时家里少了人还没意识到的生活。除非赶着忙事儿的时候,不然还是会安排人去寻找莫名消失的族人。
这种影响的重点是无法主动控制。要李琵琶来说,大抵最恐怖的就是公共厕所满员了,有人从门板下面看脚,然后对着他所在的隔间焦急大吼:“这里没人怎么锁着?!”说着便要火烧眉毛地翻进来了。
六百多前太爷爷离家出走,与老家断了联系的缘由其实算是倒霉,那一代家里的族长格外激进,虽然与太爷爷要做的事情无甚关系,但多少还是波及到了他,不过在那时他还没意识到这点。
而那份从太爷爷传到奶奶,再传到妈妈,然后还没到李琵琶手上就无了的家族产业,实际上是个动物饲养员的差事。
老家以前喜欢做实验,可谓是源远流长,以李琵琶从小到大一如既往的眼光来看他们做的实验可以说是怎么猎奇怎么来,何况再古早一些,听起来就跟鬼故事似的。不过李琵琶的太爷爷不是做实验的那一员,他太爷爷不够资格,脑子算笨的那一类,只能是个看管的工作人员。太爷爷被选上去,多少还有点胜在天生开朗过头,没有忧愁,因为有前车之鉴,就需要他这样对世界充满热爱的鬼才。
放在青铜箱子里,箱子外套一层厚冰的实验对象是一条沉眠多年的白色大蛇,几乎算是巨蟒,一口下去能吞好几个成年人的离谱程度。蛇头的位置,也就是颅顶上生着一片肉色的图案,一身的鳞片在阳光下反射出令人目眩神迷的漂亮彩光。
老家的研究人员,但实际上也不知道是往前多少代的研究人员就探查出来这条蛇能使人产生幻觉幻听,他们似乎对它不太感兴趣,只是偶尔拿一些不明东西去喂。后来太爷爷翻到过遗落的记录食材的资料,里面写得鸡零狗碎的,有些明面写着是普通的鸟兽肉,有些是则是德乌,也就是暗语。
德乌(IDevu)据说是古藏语向象雄语的借词,也有归咎于一个以此命名的二十八星宿之一心宿的别称德乌米(IDevu-mig)的第一音节。它一般来说指的是运用符号、谜语和神秘语言传递知识、交流信息。
某方面来说,这类像是很有趣的脑筋急转弯的谜语在西藏,特别是康区东部随处可见。可德乌的意义又不止于此,古代历史经文里的赞普和大臣们靠德乌治理吐蕃,总不能是你猜我猜,可见其中还有暂且未知的其他意义。
而李琵琶的太爷爷与那些人不太相熟,当然也猜不出来他们写的东西的意思,复杂的德乌总是需要那么点灵感,或是心有灵犀,太爷爷觉得多半就是食材名字,反正也不难想象出来会是什么东西。
倒是灵光几闪的时候,他莫名想到了几个更遥远的德乌的谜底。这不思考不知道,一思考吓一跳,虽然这一任族长已经超乎寻常的离奇,但他没想过他以前的族人里还出过几个这样的奇葩。
就像前几位奇葩一样,太爷爷也提心吊胆过一段时间,但时间长了,心态又乐观起来,照常过日子。那蛇睡的时间居多,偶尔吃吃这些人上供的东西,也不管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看起来懒得没有攻击性,当然,就在太爷爷抱着这种想法,松懈了一丝的时候,毫无疑问,他已经像前几位那样中招了。
介于自身的情况,李琵琶合理怀疑母亲口中的经常带食材喂蛇的人也是忘了,虽然他们时不时想起来就又去喂,但这种喂食的间隔时间越来越长,到太爷爷那一辈时甚至二十多年来喂一次也是常见的事。
李若琴曾经提过,存在感消退的最明显的影响因素就是与那条蛇相处。那一条大蛇传了不只三代,不知多早以前的哪位老祖宗就开始监管了,等到太爷爷仙去,大蛇居然还在。
总之,六百多年前出的事是蛇丢了。这种只知道吃吃睡睡的蛇其实有那么点不堪大用的意思,但耐不住太爷爷看久了还是有那么点感情,他或许不喜欢蛇这种动物,也不算是讨厌,可能是与蛇待久了,看这条大蛇也算是眉清目秀,既觉得是家人又觉得是宠物。于是太爷爷就去找,他自有一派办法,可找着找着居然就找到了别人家里。
太爷爷简直想不到,怎么会有人偷蛇,何况还是那么大一条蛇。他那放蛇的地方不说偏僻得很,还藏在深山的地宫里,又常年下雪,千里迢迢,这得多疯狂啊?!
也不知道偷蛇的人做了什么,等到太爷爷找到人家家里,打过十几个人,又翻开暗门,到地下室里找到巨大冰棺的时候,蛇脑袋上的花纹已经长成了,居然是一张格外有韵味的桃花美人面,粉腮朱唇的,能把人看得哈喇子都流出来。美不美倒是其次,重点是那种气质、格调,舒服到人心头去,看了一眼就想看第二眼,第二眼看了就挪不开目光。
太爷爷感觉见了鬼了,真想喊一句你们对一条蛇做了什么。但更离奇的是刚刚和他打过架的这群人很快就若无其事地散开了。白色大蛇还睁着红色的蛇瞳,很是无辜的样子,蛇信子缓慢吐出来颤抖几下又收回去,这分明是在收集气味。
问题在于太爷爷带不走蛇了。
但第二天他就知道蛇吃了什么,因为敌方人数太大,他也被抓了。悲伤的是就算抓住了太爷爷和蛇,这群人依旧和老家的人一样时不时忘记他们。也许最开始是想拿蛇做点事情,但架不住这群人做事做的丢七落八,就跟老家的人一样,后来直接人都不会经常出现了。
太爷爷和蛇好像薛定谔的猫,时不时处于存在与不存在的区间。后来的事情,无非就是与老家失联且在别人家和别人间歇性斗智斗勇的太爷爷及太爷爷的女儿、太爷爷的孙女李若琴养蛇的事情了,不过到李琵琶这一代的时候,蛇没了。
这是真的没了,在他出生之前,他妈管事的时候出问题了。那段时间他们“寄居”的这个“别人家”很忙,虽然以前也很忙,但那段时间忙得十分可怕,以至于李若琴一人竟然无法满足大蛇对于温度的要求,何况这里也没有老家那么大的青铜柜子。
大蛇无法陷入长时间的沉眠,它逃走了,漫山遍野的如蛇般的红色草郁郁葱葱,就连李若琴的身体中也长出了这种东西,不过这些东西对身体有没有坏处,至少这个时候她是不知道的。
原本陪护大蛇的族人还要经过选拔,但长时间无人来寻,李若琴这一支就只能把本事传给后人,到她这一代,寻蛇的理论基本功已经有所心得,更上一层楼。
可后来还是出了意外。
李常乐那个时候还小,多少有点继承太爷爷的傻不拉几,就只把这个当故事听的,眼看李若琴居然要停在这里,便迫不及待追问她:“是什么意外?”
李若琴摇摇头,神情是李常乐看不出来的复杂,她另起了一个话题,开始讲蛇身草。一种似植物似动物的怪异东西。
由于出现时间短、研究不透彻,李若琴自己的声音都显得不太肯定。
然后后来,她把蛇身草种进了李常乐的身体里。李常乐还记得她眼里的愧疚与泪水,以及她语无伦次的道歉。他知道她不只是在对他道歉。
从那个时候开始,李常乐继承了追寻蛇的能力,一种奇特的感知告诉他那条蛇的方位,活泼的蛇拥有无限的活力,一直在跑,方位也在变化,而曾经施加在他的母亲身上的重担终于也压在了李常乐肩膀上。至少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是无力去寻找那条蛇的,后来终于有能力,又有空,那条蛇却知道怎么隐藏自己了。
因为蛇的消失,李常乐的存在感逐渐变得更加鲜明,但却不是一件好事。在母亲去世了六年之后,他将最后一份留存下来的蛇的毒液放在房间里挥发,令人迷醉的苦涩会让人上瘾,轻易可藏于世间的能力终究还是从李常乐身上消失了,即便晚了一些,而现在,他要遭受比上一辈更多的攻讦。
血脉是最先被找到的攻击点。
“他来自那个张家,但却不是因为背叛?”
这样的质问没有出现第二遍。
因为他让他背叛的可能性变成了一件麻烦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