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传来好几声那种“嗤”“嗤”的声音。银闪的身影在慢慢地往下滑,可是它又一次收紧了双臂,像是一面钢铁的盾牌竖立在陈寂背后。
“我…答应了你的。”
阿龙迦只有不知所云的半句话。
雨还在下。
天地之间的雨更大了,已经完全转为了一场暴雨,君临少有那么大的雨,像天幕破了一个口子,千军万马化作白色的狂流倾倒下来。
陈寂在银闪的那个拥抱中用力挣扎,终于挤出半边脸来,抬头去看银闪,却忽然,死死地僵住了。
这一刻“银闪”不该再叫银闪了,它已经不再是冰盖般的银色,它的表面被大雨反复冲刷,仍然呈现出淡淡的粉红色,血,鲜红的血,正从机甲内部汩汩地溢出来。
溢出的血多到警卫们也能看清楚了,这么多的血,在银闪背后仿佛拉出了一面鲜红的祭旗,他们笃定不可能有人流了这么多的血还不死,这个驾驶银闪的人马上就要死了,于是他们熄了火,逼上前来。
有人把银闪一脚踹倒,其他人去把陈寂用力地扯了出来,暴雨冲刷在陈寂的脸上,把那张染着血的小脸洗干净了,露出苍白的脸和闪动的黑眼睛,他像幼兽一样面目狰狞,仿佛随时要龇牙咧嘴地朝他们扑来。
“坏了,”有个黑衣人突然说话,“这好像是陛下的那个私生子!怎么和潜入的小贼混在一起,差点就……”
“嘘!不要说了,”有人迅速制止了他的话,听语气似乎是个领头的,“这事就这样过去了。反正他现在没事,贼子也死了,不要再扩大这件事,到此为止!”
“汇报皇后陛下。”
“是。”
黑衣人们似乎从皇后那得到了什么指令,齐齐看了站在大雨中的陈寂一眼,忽然松开了他,把他向行宫外的方向一推,就像来的时候那样没有痕迹地离去了。
陈寂跌在雨中,连滚带爬向银闪爬去。
受损严重的银闪已经无法再保持完全形体,已然冰皮般消解,露出了里面的阿龙迦。
阿龙迦倒在地上,漫天的暴雨都难以冲散他身下的血斑,血从他身上的窟窿里源源不断地流出,浓厚的新血,在这一刻居然显得比他的发色还红。
那头红发变得黯淡而衰败。他的嘴唇发紫,剧烈失血的同时,他也在剧烈失温。
陈寂手脚并用地靠近,用力地抱住阿龙迦,他把自己的脸紧紧地贴住阿龙迦的脸,像野兽那样彼此紧靠着取暖,可他在雨中待了太久,他也不再温暖。
他用力地按住阿龙迦的伤口,可根本按不过来,每个伤口都血流如注。致命伤一共有三个,一个贯穿了阿龙迦的肾脏,两个打穿了他的肺叶,粒子束就是这样狠毒的武器,粒子束没有实体,只要被它命中,只会是贯穿伤。
“对不起,对不起……”陈寂在暴雨和巨大的血泊中抱紧阿龙迦,嗓音剧烈颤抖,“你为什么要来?不要管我就好了啊!”
像其他所有人一样,放弃他就好了!
放弃他就不会被包围,放弃他也不会被排挤,只要不管他,阿龙迦自己根本不会来到这个虎狼之地!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陈寂就很少流泪了。他觉得在帝都,自己一直是件空心的木偶那样的东西,不是人。
但是这一刻不知不觉中,他已经泪流满面,仿佛这一刻他无力渺小到除了流泪什么都无法做。
阿龙迦咳嗽一声,吐出一团血沫,微微缓过来了一口气。他居然回答了陈寂的那个问题,他在陈寂的耳边,声音极低极低地说:
“我答应了的……要做你的朋友。”
“我的朋友?”陈寂哪里像是被刺了一下,“我,的朋友?你真是傻啊!”
他是什么人?做他的朋友有什么好?
多少年以来他都像是毒药或者散发着恶臭的垃圾一样,是一只杂种的野狗混在尊贵的金羊羔之间,所有人都避之唯恐不及,路过他的时候,恨不得要踢他一脚才好。
这是第一次,有人那么执着地说,我要做“你”的朋友。
他一个人的朋友。
“你这个傻子。你这个,傻子!”陈寂终于哽咽,嚎啕大哭,“你到底为什么,要做我……的朋友啊!”
阿龙迦微微地睁开了眼睛,又有些微的神采回到了他的眼中,仿佛是回光返照那样,他说话再次流畅起来。每说一句话,他就吐出一口血。
“又是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对你来说那么重要么?”
“好吧,其实昨天我撒谎了,其实不是什么你选了我我选了你,只是……我六岁那天,站在教室门口,看见你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挤满的教室里,你的眼睛真是黑啊,你的那个表情,让我觉得你随时就要哭泣。我在下三区长大,下三区虽然没那么繁华,但是大家都很自由,很快活,我从来没见过你那么拧巴的小孩,我看着你的眼睛……你的眼睛……”
“就觉得……心里有一根刺……世界上,怎么会有那么拧巴的小孩啊?”
说什么满不在乎,其实大家都是一样孤独的小孩吧?游走在世界和人群的边缘,所以第一眼看见彼此的时候觉得心脏突然开始跳动,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是有同类的。
“别说了。阿龙迦,求求你,”陈寂摁住那些不可能压得住的伤口,“求求你,不要死!”
可是没有用,这一刻求什么都没有用,阿龙迦的命运也不由他自己决定。
因为他们太渺小了,手中空无一物,皇后已经默许让这个擅闯她行宫的贱民默默地去死,也许也是对陈寂这个可恶的私生子的敲打,所以这一刻求什么都没有用,谁都不会来。
暴雨淹没世界。
雨声真是冷,冷得刺骨。生命在雨中流逝。
陈寂想命运真是跟他开了个巨大的玩笑,一刻之前,他还在母亲的遗体前誓言向整个世界复仇,一刻之后,他抱着自己即将死去的朋友,如果可以的话他会向整个世界下跪,谁能救救他的朋友都好,他什么都愿意做。
阿龙迦感觉陈寂的泪水打湿他的面颊,凉凉的。遥远的天空中,暴雨在怒吼,雨砸在陈寂的背上。
可是这一刻他的眼皮太重了,他想对不起陈寂,他不是要离开,他只是……要小睡一会儿。等他醒来,他们就一起回到军校。
他的双眼不可抑制地阖上。
陈寂猛地抓紧他,“求求你,别死!你是我唯一的……朋友啊!”
可这句话阿龙迦听不见了。
陈寂感到一股窒息般的巨大悲痛,简直像疲倦一样涌上来。他不再流泪,他用力地想要抱起阿龙迦,他想如果全世界没有一个人会来的话,他就去找,一个个地找,直到有人愿意救阿龙迦为止。
他就要扛起阿龙迦的瞬间,却愣住了。
无尽的雨幕中,有一顶黑伞,静静地站在不远处。
伞下是一个全副正装的中年男人,面白,双眼奕奕有神,唇上有淡淡的胡须,领口打十字的领结。
这边的一切都被他尽收眼底,看到陈寂起身,他缓缓地向陈寂走来。
陈寂正分不清敌友,男人走到十步之远,陈寂却忽然发现,他认识这个人。
李肃衣。
星舰联盟如今的副检察长,在帝托里尼军校任名誉教授,带《理论与实战武术》这门课。
“老师!”陈寂一步上前,一丝希望在他心中燃起。李肃衣在校一向对他和阿龙迦不错,甚至在陈寂的直觉中,还隐隐有所青睐。“老师,阿龙迦受了重伤!你能不能救救阿龙迦?!求求你!”
“我能,”李肃衣将那柄黑伞罩在陈寂和阿龙迦头顶,“别着急,我就是为了这个来的。”
他轻易地背起阿龙迦,“重新介绍一下,我是黎明学派的一名传火人,研究员李肃衣。黎明学派是一个从古地球时代延续至今的古老组织,我们的教旨是:一代代地发现优秀足以继承的年轻人,并传他们‘术’!实际上,我已经关注你们俩很久了,今天来,是救你们的同时,正式邀请你们加入黎明学派!”
陈寂没有回答好或者不好,他只是问:“传术……什么术?”
“对抗异常之术,”李肃衣那张文雅的脸上忽然涌现一股巨大的骄傲和自信,“以及三千年黑暗时代以来的,破局之术!”
这是命运中的第二步。
猛虎遇见了狂风,龙遇到了得以乘飞的云;
有人对孩子说“你可以睁眼了”,于是一无所有的孩子睁开眼,看见了广袤无垠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