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显然那也是一副标本,可是你还是会忍不住以一个活人来称呼她。因为世上再没有这样美丽的人,也再没有一张能比她更像“活着”的面容。
柜中是一个年轻的女人,脸容是生绢那样的素色,凝睇着玻璃外。
她披着自己的长发,发色黑得有如生漆,泼墨般垂下,死去多年,那头长发上的冷光依然美得令人生惭,像锦,像光润的横波和长绸,月光在乌木的纹理下丝丝缕缕地流动,仿佛那里面旺盛的生命力从未老去,仍然完好无损地保存着。
她是那么的修长而挺拔,披着一袭青色的纱衣,纱衣下的十指纤细,不知道皇室是以什么工艺保存她的,肌肤晶莹得像是玉石。
而那张脸……那张脸是虚幻的。人只能看到两痕墨笔一样的长眉,在看到她双眼的瞬间,任何人脑子里都会“嗡”地一声变为空白,忽而眩晕惊厥,心跳气短,像是有雾气忽然从四面八方涌来,让人脚下虚浮宛如踩在云中。
这间屋子里其余所有的颜色,在那双眼面前都忽地都压缩为一张薄薄的白纸,白纸之上,只有那双浓墨般的眼睛睁开,没有任何语言能去形容,没有一只笔能去描绘,视野尽头,只有那双眼,浓得朦胧了。
所有“眉目如画”“骨肉匀停”“肤光致致”这类的词语都可以用来形容她,可你找不到一个能最准确地形容她的词,最后只有“虚幻”。
她的美是朦胧而虚幻的,你很难从世上找到这样的存在,因为她的美根本不像来自于人间,容易让人联想到神话和宗教传说中,天使或者神使那一类的存在。
她的美中蕴含着巨大的温柔,要让人泪下。
柜中的标本却不只有她,女人的全身上下还停留着无数只蝴蝶,让人想起精灵行走在星空下的银色森林,蝴蝶追逐着它的哀歌而来,落在那匹长发间,停在她的手指上,依附着纱衣的一角,像是装饰,又好像她也只是其中一只蝴蝶,只是化作人形。
所有死去的蝴蝶一同凝固,一同不朽,一同永恒地望着玻璃外。
装点她的是这间白房间中最美的一种蝴蝶,海伦娜闪蝶,又叫“光明女神蝶”,映出天空和海水般的蓝色。
有一股莫大的恐怖笼罩住了阿龙迦,像冰冷的狂流。
他的心跳像雷击一样抽动,巨大的恐惧、巨大的骇然,和巨大的绝望同时向他席卷而来,这是阿龙迦十二年的人生中,第一次看见世界的真容,明白这里原来是这样恐怖而残酷的,他所处的地方,其实是不能再真实的地狱。
他知道这个女人是谁了,她的眉目中,有那样一缕似曾相识的神韵。
锁骨边,一块蝴蝶胎记若隐若现。
那个真相呼之欲出。这是……这就是,陈寂的妈妈。
他们把陈寂的妈妈做成了蝴蝶标本。
然后随意地摆在了一间杂物室里,丢弃在其他的标本之间。
这一刻阿龙迦几乎不敢去碰跌在他身上的陈寂。陈寂的身体像死尸那样僵硬,全身骇人的冰寒,发着滚滚的冷汗。
极力抑制的颤抖传来,阿龙迦听见陈寂的嗓子里发出一声被窒住的怪异的哽咽,他居然在无声地流泪,六年来,阿龙迦从来没有见过陈寂流泪。虽然没有声音,可那分明是一场嚎啕的大哭,他的脸像踩在脚下的碎瓷片那样扭曲碎裂了。
陈寂忽然死死地抱住自己的头,像是怕它会爆开那样,滑稽地用尽全力按住。
他的手臂将自己的脸完全挡住,阿龙迦看不见他的神情,可陈寂肉眼可见地在颤抖,全身震颤抽搐。他的双肩剧烈抖动,从手臂之间漏出来一个细如蚊呐的声音,极度模糊,言语颠倒,仿佛处在高热中的病人的呓语。
陈寂说:“不是人……不是人……不是,人……不是人!”
阿龙迦听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他只能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托住陈寂,陈寂整个人在向下滑去,往地面上下坠,他还在一遍遍地重复那句话,好像灵魂已经被抽干。
直到阿龙迦紧紧地抱住了他,大力拥抱他的后背,用力到像是要强行止住他的颤抖,使他平静下来,陈寂才停止了下坠。阿龙迦从手臂的缝隙之间,看清了陈寂的脸,那是张被悲怆撕裂了的脸,满面泪水,涕泗横流,他的双目通红,浑如蓄着血。
他的牙齿本来也在颤抖,发出咯咯的响声,直到阿龙迦用力地抱住他,他似乎才找到了一些对自己身体的掌控。
陈寂吐出了第一句不那么颠倒含糊的话,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声音居然是平静的,平静到死寂:
“我这样的人,在他们面前,原来不算是人。”
这句话像是叹息像是自嘲,像是一缕刻骨的仇恨。
阿龙迦不用问“他们”是谁。皇室,克罗迪亚家族,高高在上的皇帝皇后,尊贵的皇嗣们。还有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很多。
那么多那么多,踩在所有人头顶碾压众生的威势和权能。
“我这样的人……对于他们来说,”陈寂又说,“和蝴蝶没有什么两样,所以可以玩弄,可以杀掉,可以加入收藏做成标本。”
什么私生子,什么帝都的公民,他们在这里……都不是人。
根本不是人。
是一件轻飘飘的蝴蝶装饰,一件艺术品的用材,或者因为美丽,可以用来做成一个安静的标本。
也许在那些人心里,他十二年来所有的“屈辱”都只是小打小闹,揍他一顿羞辱一下,是他的荣幸,至少他们允许他出现在眼前了,他这样低贱的杂种,得以和他们呼吸同一个地方的空气。
阿龙迦无法回答陈寂的话。这一刻他感受到了陈寂话中铺天盖地的绝望,和铺天盖地的仇恨,像黑色的水或者荒原上燃起的野火,是滚烫的,跳动的,暴烈如雷,毒药一样钻进你的血管去噬咬你的心脏。
在内里噬咬陈寂,凌迟他的胸膛的得是多大的仇恨,阿龙迦忽然不敢想象。那种恨会把整个人都噬空的吧?
他妈妈的遗体,就这么轻飘飘地放在蝴蝶标本陈列室的角落,让人参观,用一个人类制成的标本,甚至不能放在蝴蝶藏品的中央。
她没有那么珍贵,也没有蓝闪蝶、宽尾凤蝶那么珍稀。
她只是一个人类。
在皇室那种级别的权能面前,一个人是什么?也许挡了皇室和克罗迪亚那种古老家族的路,侵犯了皇帝皇后的威严,你玷污了尊贵的血脉生下了私生子不管自愿还是不自愿,下场就会是这样的吧?被做成标本。
在这间皇宫里,她太“轻”了,所以不是人。只是泥土,是灰尘,是标本。
在这些庞然大物面前,她和那些从宇宙各地搜刮来的珍贵蝴蝶标本到底有什么区别?究竟哪个更加珍贵?
显然是蝴蝶。当然是蝴蝶。
陈寂自始至终没有发出声音,他的嚎哭被某种可怕到极点的意志力压制成静音,冷汗和青筋像蛇一样在他额头上爬动,阿龙迦听见他的声音,非常低,非常轻,却仿佛某种诅咒。
他说:“我恨他们所有人……总有一天,我会毁灭他们,所有人。”
阿龙迦抱着他的朋友,这一刻他看着陈寂漆黑的眼睛,胸中第一次钻心地痛,像是哪里裂开了,他觉得自己一定要干点什么。
于是他用力地抓紧了陈寂的双肩,“陈寂…不要怕!”
他把陈寂拉近到两个人的鼻尖相撞,那几乎是一个恶狠狠的拥抱,他说:“陈寂,你不是一个人,所以不要怕!”
“那么说好了,这就是我们的约定:这世界上,只有我们是一起的,只有你和我,是‘我们’。除此之外,其他人都是非我们的异端!其他所有不是‘我们’的人,我们要他们死!”
他发出骇人的嘶嘶声,仿佛地狱深处的魔鬼在发出诅咒尘世的死誓。
时间拉长到遥远的二十三年后,再看这句“要所有人死”,显然是一句非常幼稚好笑的孩子话,是只有满怀仇恨,仇视一切的十二岁小孩会说的孩子的气话,因为当时间拉长到二十三年后再看,死去的仅仅只有先帝和废皇储,而为了反过来守护“其他所有人”,他们中的一人已经付出了生命。
可这一瞬,十二岁的阿龙迦对陈寂说出这句话时,却是真心的,包含着要将一切都踏平的愤恨和孤戾。因为他的朋友遭受了不可想象的伤害,所以这一刻,他对朋友承诺毁灭。
也是从这一刻起,未来闻名天下的元帅,和救世的皇帝,开始在岁月长河中亲手塑造出他们未来面貌的雏形。
而当视角再拉远,拉出当下的一切,来到人类史册的巨页之中,不禁令人啼笑皆非,后世不会有任何人想过,陈寂这样一位终结混乱纪元的救世之帝,发下奋武的宏愿的最开始,居然是源于仇恨。
白房间里,陈寂长久没有说话,最终,他踏前一步,用和阿龙迦一样的大力猛地拥抱他的朋友,他用的力量比阿龙迦还要大,仿佛溺水的人抱紧自己唯一的浮木。
这个动作似乎标志着“约定成立”,这么幼稚可笑的举动,可他却无比认真。
陈寂什么都没讲,只是缓慢地点头,重复了阿龙迦说的那句话:
“这世界上,只有我们是一起的,只有你和我,是‘我们’!”
于此,约定既成。
这是踏在命运线上的第一步,在“选择”的河流里,挡住洪水的闸门缓缓打开,此后数十年空前绝后的命运,汹涌而来。
那命运的起点,就生发在两个孩子相依为命的拥抱之中。
……
“你拿了火么?”
“拿到了。”阿龙迦点点头,他的脚边放着一整台烛架,几百只蜡烛交替闪动。
“开始吧。”陈寂抬头,他不再流泪了,脸上有一种可怕的平静,仿佛封冻的冰川,“我不能让她再作为一个标本留在这里。”
阿龙迦的右臂上流光闪烁,银色的流体层迅速塑形为机械,很快,他的手臂就被机甲完全覆盖。
他发出一拳,猛地击打在玻璃上,玻璃柜为之粉碎!整面玻璃砰的一声炸裂开来。
玻璃柜碎裂的同时,刺耳的警报声在房间中响起,高低起伏,响彻行宫!
守卫和侍者马上就要闻声而来,可这一刻他们没有丝毫分心,没了玻璃柜的阻隔,陈寂踮起脚来,直视他的母亲。他的目光仿佛幼狼嗅闻自己的妈妈,在努力记住那种笼罩生命的气息。
“再见,妈妈。”陈寂轻声说。
他将侧脸贴在女人的胸前,轻轻地拥抱了她,母亲的目光随着他的动作低垂下来,清澈如湖,温柔得像春天里的一场樱花雪,慢慢地落下。
陈寂有生以来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拥抱他的母亲,她还在微微地笑,温柔是种强大而空前有力的力量,像月光一样漫过了他的胸膛。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内心巨大的空洞中,有很小的一角完整了,可他深知剩下的部分再也不会完整。将永远地空洞下去。
陈寂后退一步,用唇形无声地说,“再见”。
他用力地推翻了烛架,火光翻滚着落入玻璃柜里,几十上百的蜡烛纷纷倾倒,触地的瞬间开始燃烧,火光顺着纱衣爬上女人的身体,她仍然低着头,那匹生漆般的长发着了火,一片片地烧断落下,带着明亮的火星,她衣上的蝴蝶也一只只烧毁坠下,这一幕仿佛漫天的萤火虫坠落,拉出耀眼的火痕。
火光闪逝。
烈火像烧裂了一只玉偶那样,开始焚烧女人的身体。从膝盖以下,她开始慢慢地焦黑、皲裂,化为灰烬。
陈寂还是怔怔地看着,不愿移开目光,阿龙迦在身后拉住他的胳膊,“来不及了!陈寂,我们得马上闯出去!”
透过落地窗,成群的警卫已经开始涌来,全副武装,严阵以待。
陈寂被阿龙迦拉着离开了这间白屋子,最后的最后,他回过头去看女人最后一眼。
火线沿着地面烧着了整间屋子,黑烟滚滚腾起,玻璃柜在烈火中明亮得仿佛一盏白炽的煤油灯,女人在火光中只剩下一个隐隐的轮廓,长发完全化作烈焰,她是那么的修长挺拔,仿佛一只火鹤。
那抹笑,那一抹笑……
她最后的笑容朦胧在一片火光中,化为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