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龙迦的笑容陡然消失,面无表情,脸容冷得像冰,“想来你妈也没教你道理?”
罗纳德脑子里最后一根弦也绷断了,理智什么忽然全都抛在脑后,他本能地就要跟这该死的小屁孩指着鼻子对骂,毫无下限地用上所有粗鲁的措辞去问候对方的全家。
可话到嘴边了他忽然想起来,这个插班转进来的小孩本来就无所谓家人,他从小在福利院里长大,就像个怪物一样无牵无挂,家长会上从来看不到他的家长,这种吐口水的话根本伤不到他。
他思维急转,就要改口骂他是个下三区的贱民,混在尊贵的金羊羔之间,不知道是间谍还是来偷吃天鹅肉的癞蛤蟆,下课铃声忽然响起,尖锐地刺穿空气。
走廊里开始响起人们走动的声音,教室里其他紧绷的孩子们明显松了口气。
罗纳德·安吉利气冲冲地冲出教室,阿龙迦知道他肯定是要去和教导主任或者校长告状,可不会有用的,帝托里尼军校能怎么处罚他?开除么?不可能的。
就算阿龙迦想走,帝托里尼军校也不会允许。
因为从某个方面来说,是这所帝都第一军校“求着”他来的。
六岁之前阿龙迦其实是在下三区的某个小军校上学,六岁那天,孩子们统一测了同频率,他以下三区从没出现过的39%脱颖而出,闻名整个帝都赛区,而且令人惊掉下巴的是,一个六岁的孩子,在第一次和机甲共鸣的时候,就能操纵它行走,和做出简单运动了。
天才,毫无疑问的天才,也许是空前绝后的,是以帝托里尼迅速把他“抢”到了自己的范围内,绝不会轻易放人。
并且从这个时间点,再往后拨三年,帝托里尼最顶尖的那一批学员们十五岁时,就被带到了最高机甲执行所的地底,去和那些沉睡的神话般的起源机甲共鸣,那是阿龙迦第一次引动钟山之神,从此他就成为了人类历史上从没有过的第一起源适格者,那之后帝托里尼更加不会放手了。当然,这都是后话。
这时令人闻风丧胆的第一起源适格者,还只是个十二岁的小怪物,朋友寥寥无几,做事桀骜,锋芒毕露。
也许就是这样毫不藏拙,绝不后退的性格,为他日后的结局埋下了祸根。
大多数学生都忙不迭地涌出石庭,有的是赶向另一节课的教室,有的则实在不想再待在这个满是灰尘的“战场”。
阿龙迦从讲台上走下来,一路回到陈寂面前。
人流中,陈寂居然还是站着,人群在他俩的身侧来来回回地穿梭如流,像是忽而变为了模糊的背景板。
阿龙迦和陈寂对视了一眼,陈寂那双沉默的黑眼睛死寂地看着他,脸色苍白得吓人,阿龙迦什么也没说,看了他一眼后低下头,忽然伸出自己的手,拉住了陈寂的右手。
他把那只手拉起,展开——要展开那只手,以阿龙迦的力气居然都十分费劲。
那只手紧紧地握成了一个拳头,那么细瘦苍白的一只手,手背上居然暴起历历可见的经络,经络像蛛网一样青紫。难以想象他用了多么大的力气在握拳。
阿龙迦最后还是耐心地一根根掰开了陈寂的手指,把他的掌心轻柔地抚平。
那只掌心中,有斑驳的血痕,陈寂握拳的时候指甲深深地嵌入肉中,留下了四个弯曲的伤口,像是血洞,手心皮肤裂开,血肉模糊。
阿龙迦从校服的口袋里掏出绷带,随身带绷带,在军校里并不算太稀奇的事情。
他一圈一圈地开始把陈寂的手心缠了起来,动作很轻,这么深的伤口陈寂居然没觉得疼痛,阿龙迦看起来是个对什么都不太上心的人,打的绷带却非常细致,最后收尾时还能在手背上打出一朵小花。
陈寂抬起头去看他,可阿龙迦并没有问他“疼不疼”,也没有问他为什么,他只是说:
“你的手,还要握刀的吧?”
“左手给我。也不要咬牙了,”阿龙迦头也不抬,“将来也是要吃饭的,要拼命活很多很多年,比这些混蛋、世上所有的混蛋都活得更长。”
陈寂盯着阿龙迦,忽然轻声问到:“为什么?”
他想问的不是这一次,阿龙迦为什么要为他出头,帮他包扎伤口。
而是一直以来。
自从六岁阿龙迦转入这个班以来,他们这两个被所有人排挤在外的异类居然成为了朋友,却不是因为同病相怜,也不是相依为命那样的理由。
他能察觉到,决定了阿龙迦成为他的朋友的,是某个别的因素,这人狂悖到根本不在乎世俗的眼光,是否离群索居,是否引人注目,他都不在意,如果他自己不想,他根本不会成为任何人的朋友。
可这六年中,阿龙迦这个看起来不会对他人太关心的人,却成为了他形影不离的“好”朋友,能够说得上是最最讲义气的那种好友了,你被侮辱他会帮你骂回去,你被欺负,他跟你背靠背一起对抗所有人,很多人因此都骂阿龙迦这个野孩子是陈寂的走狗,私生子和野孩子,其他人谁看得上野孩子?谁又看得上私生子?这两个人在一起简直天生一对天长地久。
其实陈寂自己也疑惑过,阿龙迦为什么要当他的朋友,又为什么如此坚定,几乎能用得上“忠诚”或者“忠实”这种字眼,但当他这么问阿龙迦的时候,阿龙迦只是说:我来的第一天就这么定了不是么?
可陈寂听不懂。这个问题此刻再次从陈寂肺里深处升上来,明显到不容忽视,他觉得自己的嗓子都在痒。
不用陈寂解释,阿龙迦居然明白他想问的是什么,他摇摇头:
“这个问题不该问我,应该问你自己。不是我选了你,而是我来的第一天,你自己选了我。”
“我来这里的第一天,虽然整所军校很想要我,但是具体到班级,却没人愿意让我这个‘下三区的贱民’插班,这里的学生都是无比尊贵的,所以不止老师要同意,在插班的时候也需要询问学生们的意见。
那天,负责带领我的人走遍了整栋学校每一个教室,只要有一个声音说愿意我留下,只要有一个人点头,我就能在那个班级里学习,可是走遍了整栋学校,还是没有。
最后那个人带我走进了最后一间也是最最尊贵的那个教室里,他几乎绝望了,握着我的手中满是汗水,哀求地看着各个不到十岁的学生,教室里都是很小的孩子,可没有人动容,每个人都只是以良好的礼仪端坐着,投过来讥讽的眼神无声地看,好像我们是来走街串巷耍猴戏的。”
阿龙迦轻声说,“他是那个玩杂耍的手艺人,而我就是他牵着的猴子。”
“最后那个人终于绷不住了,在帝国未来掌权者们的目光下几乎落荒而逃,把我扔在了那间教室的门口。也就是在那一瞬,我看见了你。
你坐在人群后的最后一排,你看着我,没有笑也没有鄙夷,只是看着。
你的目光是‘没有声音’的,什么都没有,你沉默地看了我很久,或者当时我们其实在对视,然后你忽然出声,你说‘老师,我旁边还有位置,让他坐我旁边吧’。”
“那个瞬间我忽然觉得你的眼睛里不是什么都没有,你的眼睛在说‘我需要一个朋友’、‘我需要一个朋友’,那是种巨大的渴望,铺天盖地的涌过来,因为呐喊了太多遍,积累了太多层,所以反而看起来像是没有情绪。”
阿龙迦终于抬起眼睛,“那一天,你选了我,所以我来做你的朋友。我以为这是我们初见的那一天就说好了的。”
陈寂的声音听起来前所未有的哑,让人有种他在哭泣的错觉,他说:“你是……这么想的么?”
陈寂还想要说什么,可是一段清脆的掌声从他们身后传来,像是一叠云板,他被打断了。
鼓掌的是个女孩,是个玉雪可爱的小女孩,绸缎一样的棕发披肩,头发上有打了蜡般的光泽。
面容精致,眼睫毛浓密得像个娃娃,长睫下的双眼是湖水般的蓝色。她说:
“真有爱!哎呀我们竟然都不知道,陈寂哥哥居然交到了这么好的朋友,真是太贴心了!”
小女孩笑眯眯的,双眼弯成月牙。可陈寂的神情迅速冷漠下去。
小女孩背后,另一个跟她仿佛照镜子一样的男孩走出,满头打着卷的棕发,湖水般的蓝眼睛,长得像一对洋娃娃中的另一个,除了性别和女孩别无二致。
很显然,这是对双生子。
陈寂缓缓地说:“陈琪,陈麟。”
当今皇帝陛下的子嗣一共五个,三个正统的皇子皇女出自海伦皇后膝下,流淌着克罗迪亚家族古老尊贵的血液,可即便是以海伦·克罗迪亚的美貌,皇帝陛下“好色”之名依然远扬王庭,背着皇后偷情的次数数不胜数,任凭克罗迪亚家族千防万防,还是有一个私生子和一个私生女,私生子陈寂,在五个孩子中排行第三,私生女陈鹿,排行第二。
陈琪和陈麟,就是年纪最小的一对双生子,皇后亲生。
陈麟比陈琪稍稍大一点点,可两个人都是一般的满腹黑水,刚刚十岁,闯下的祸事就已经“罄竹难书”,像是在毒坛子里泡大的,妹妹居然比哥哥还要诡诈狡黠上几分。
“喂,陈麟,”陈琪手中执着一面精致的象牙骨扇,整面扇子都是象牙镂空雕成,轻薄到不可思议,莹润有玉色,皇女殿下拿着扇子戳了戳自己的孪生兄长,“我今天上课的时候好像听到了点有趣的事情诶?”
“哥哥,你不认识舅舅?居然不知道他是星舰联盟的监察长?”年幼的皇子无缝接上妹妹的话,表情惊讶极了,看那副小天使一样的面容,会让人以为他是真的在惊讶。
可陈寂心知肚明,陈麟只是在表演,陈麟和陈琪从不叫他“哥哥”,除了演戏要狠狠作弄他的时候。
“安吉利教授说得对,这样真的好失礼,”皇女以手掩口,“哎呀,拉乌尔舅舅那么暴躁,要是我们告诉他你连他的尊位都记不清楚,他会来揍你的吧,哥哥?”
“真可怜。”皇女忽然贴到面前,仰起脸,仔细地观察陈寂,眼睛像宝石那样闪耀。
可陈寂没有露出任何破绽,皇女不由得有些失望,小嘴瘪了下来:“哎呀,看哥哥这副样子,真是没有妈妈教养,一句话也不回答我。”
“没有妈妈教养!没有妈妈教养!没有妈妈教养!没有妈妈教养!”
陈麟忽然像任何一个十岁的男孩那样大声蹦跳起来,没有理由地大吼重复这句话,他的声音在空荡的阶梯教室中回荡,声音高亢,像许多个巴掌劈头盖脸地扇向陈寂。
好在其他所有人都识趣地早已离开,这里是王室成员们的倾轧场,人们都知道独善其身的道理。
最后一个离开的是皇太子陈乾本人,他只是轻蔑地望了一眼被自己的弟弟妹妹围住的陈寂,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离开前,他随手带上了门。
陈麟还在高喊“没有妈妈教养”,上下蹦跳。
“不对。”皇女忽然啪地打开象牙骨扇,以扇遮面,那双眼睛再次弯成笑眯眯的月牙,“哥哥,我其实见过你妈妈哟。”
陈麟怔了一瞬后,像是想起来了什么,忽然神情巨变,他猛地看向自己的妹妹,两人眼神相接的瞬间,像是有剧烈的毒药在那视线中狰狞地流动。
皇子天使般的面容扭曲了,裂开一个巨大的笑容,他对陈寂说:“你这么说,我想起来了,我也见过你妈妈,她的锁骨下有一块蝴蝶一样的胎记,你有没有,哥哥?”
陈寂闻言,终于为之震动。
这十二年来,他被王室的成员们捉弄过无数次,顶住了无数次冷嘲热讽,挨过无数次不为人知的打,其中讽刺他没有母亲的次数更是数不胜数,可是这还是第一次,他们向他泄露了有关他母亲的信息。
这时的陈寂尚且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心神巨震之下,他暴露了,他不由自主地抬起手臂,隔着衣服按住了自己的锁骨。
陈麟说得没错,他也有一块一模一样的胎记,就在锁骨之下。
可陈麟不该知道,这块胎记如今在他的手底下像烙痕一样滚烫地灼烧。
看到陈寂不由自主的动作,双生子两人对视一眼,像照镜子一样,两个人都是狡猾得像狐狸一样不怀好意的目光:“我们还知道你妈妈在哪。”
皇子插着腰笑了,这样粗鲁的动作这个小恶魔做出来居然有一股天真和可爱,令人恶寒,“陈寂,跪下来狗叫,我们就告诉你你妈妈在哪!”
皇子说着就要去推陈寂,却被一个人插入了他们之间,挡在陈寂的面前。
阿龙迦伸出一只手,直视着陈麟,这次的目光和口气都并不逼人,却透着一股令人心惊的认真:“虽然你是什么皇帝的儿子,皇后心爱的小孩,但是想来和我一样,都只有烂命一条而已,你再往前进分毫,你的血,也许连五步都溅不满。”
皇子被阿龙迦挡住了,像是当头撞上铜墙铁壁,他立马就要发作,却被一只扇子拦在面前。
皇女打量了阿龙迦数秒,忽然换了一副表情,神情中流露出一抹惊心动魄的怜惜,好像是发自真心那样,“别欺负他了哥哥,你看陈寂的样子,真是可怜。”
“哥哥你运气真好,就这样逃过了,这次就告诉你,”皇女将手背在身后,看着陈寂,“黑曜石行宫。那就说定了,你要是想见你妈妈,明天放学后,自己在侧门等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