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擦肩而过。陈寂微微地点了一下头。
陈寂一骑当先,破入殿中,手缓缓地搭在腰间的长刀上,那是一柄黑鞘的长刀,刀身修狭,有一个泛着邪气的弧度。
哪怕陈寂此时被甲胄衬得身影魁伟,腰后那柄黑刀依然长得吓人。
他走入众目睽睽之中。
山堂中站着无数形容堂皇的人物,彼此容光辉映,陈寂一言不发,原地站定,扫视一圈,发现确实出现了许多预计之外的面孔。
一些让他克制不住紧握刀柄,手背上爆出青筋,忍不住想要拔刀的人。
“小寂!”一个大腹便便的老人挤开人群,宛如一只肥胖的黑熊,张开双臂,“我亲爱的侄子!恭喜你今日加冕!二十三岁,真是太年轻了,我们陈家再次出了一个这么年轻的皇帝。今天真是大喜的日子,还是年轻人好,几十年前谁能想到今天,年轻人的未来不可限量啊!”
陈寂站在原处,唇边忽地泛起一缕淡淡的笑容。
果然,能让叶妮薇说出“意料之外”的人群,只有“皇室党”。
“叔叔,好久不见,气度未改啊。”陈寂温和地笑。
但他们二人心里都知道这是句屁话。实际上二人不久之前才见过,在黎明党围困君临发动政变的“群狮之战”中!
群狮之战,这是皇室内部对这场政变的称呼。在陈氏尊贵的金狮子们对皇位的争夺中,最后胜出的却是异血的白狮,这是千百年来第一次,皇位落入了一个私生子之手,被卑贱之血所染指,私生子的象征“冰雪之狮”居然还被人们绘在旗帜上,公然飞扬在帝都君临上空!
陈氏珍贵的血中混入了卑贱的泥巴一样的血!这是所有皇室宗亲都不能容忍的。简直像一根铜刺扎在他们肉里。
在陈寂突然异军突起之前,前皇储的位置坚固不可动摇,早已在积年累月中被各方默认,所以即便政变成功,整个皇室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承认陈寂的正统性,这些顽抗的人被统称为“皇室党”,他们坚持着皇室血统的正统性和纯洁性,即便遭到了猛烈打击,这群人的抵抗也只是从明面转为暗中。
“是啊,恭喜,”另一个瘦高得像是竹竿的人也缓步上前,似乎用尽了全力挤出一个微笑,可面皮猛烈地抽动,最后还是皮笑肉不笑,“恭喜你今日登基,外甥。”
看到这个人,陈寂几乎要真心实意地笑出来了。
让这个人上来说出一声“恭喜”,估计比杀了他还让他难受。
“谢谢舅舅。要是没有舅舅的襄助,想来陈寂是不会有今天的。”陈寂淡淡地笑。
虽然陈寂叫这人一声“舅舅”,可这人跟陈寂可没有一丝一毫的血缘关系!
此人是已死的废皇储的亲舅舅,前皇储被杀,纵观整个皇室党,再不会有比此人更恨他的人!
就这么两句短短的问候,陈寂极其果决地结束了对话。
他不想在这些人身上浪费哪怕一点点口舌,皇室党跟他们是有生死大仇,梁子结的已经深到不可逆转,所有人都知道他甫一登基,一定会清算这些人,现在难以下手是因为以先帝的腐败,经年来这些人的势力已经盘根错节,在整个帝国的框架内部不断繁殖、膨胀,根深蒂固,要把这些人像蠹虫般一只只地碾死,不是一日一月的功夫。
将来他们之间必有漫长的战争!
而这将耗费成千上万人的性命,流血成河。
但是这场战争势在必行,所有人都看得出来。
陈寂直接略过了他们,肥胖老人的面色讪讪,而瘦高男人面色已经阴寒得要滴下水来。神色阴沉的不止他们,今天当场的“皇室党”人居然不在少数。
可陈寂没有流露丝毫畏惧,白帝山堂的内外早已布下了重重的兵力,就在这间殿堂内,埋伏在视觉死角中的武力都多到不可想象。
陈寂一个个地接见了剩下的大臣们,没有人流露不敬,相反或多或少都带着一点谄媚或畏惧,或者诚惶诚恐。
因为虽然陈寂是私生子没错,可是从来又有哪个私生子能带着滔天的舰队围困君临?他可是以武力完成政变的!所有人第一次面见这位新帝的时候,头顶上似乎都悬着无形的刀剑。
“那些皇室党的人什么情况?我可不觉得我们会邀请这么多皇室党的人到场。”接见快到尾声了,陈寂在个人终端中轻声询问。
另一端接通的是叶妮薇·亚伯拉罕,女爵的声音绷得极紧:“千万小心!皇室党来者不善,今天早晨他们突然自己登门,用皇室身份要求加入觐见,还自己上交了所有武器,让我们搜身……我无法阻拦他们进入白帝山堂,因为他们每个人都是联系好了频道转播来的,如果我们拦截或者去裁断他们的频道,都会被正在观看的观众所察觉!”
原来是光天化日的阳谋。陈寂了然。
对于民众来说,黎明党武力入驻帝都,是打着“诛恶”和“勤王”名义来的,而不是一场政变,旧皇储犯了惊世骇俗的大罪,黎明党是来审判他的。民众也根本不知道旧帝被逼宫含恨更改遗嘱的事情,以为陈寂就是因为勤王有功才被立储。
那么为了圆这个说法,在公众面前,他们就不应该显得和皇室党有什么深仇大恨,至少表面上该和和气气的,叶妮薇不得不开着大门把他们迎进来。
那么……皇室党的这些人,来这里,肯定是有某个目的。
当然不会是为了恭喜他,这个目的一定是能对黎明党造成不小打击的。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呢?陈寂慢慢地想。
他接见完了除了皇室党之外的每个大臣,满腹便便的老人显得很有耐心地等在一旁,笑眯眯的。
陈寂想也不想就要离开,老人忽然在他背后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虽然忙碌,但看着小寂你今天的样子真是欣慰。要是你妈妈也在,想来看到你这样也会很欣慰的吧?”
陈寂回过头去,老人的脸上缓缓流露出一股怀念和回忆的神情。
陈寂一直以来淡淡微笑的面容,在那个瞬间突然变得面无表情。那双低垂的眼帘突然抬起,眼中掠过一丝闪电般的利光,整个人像是骤然起了锋芒。
他慢慢地说:“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今天大喜的日子我能有什么意思?”黑熊般的老人大笑,“侄子登基,只是一个叔叔回忆过往罢了。令堂可真是个让人见之难忘的女人,很少能有人那么美,真可惜,好像还是个物理学家吧?研究的是什么来着?超弦……”
他的话被陈寂狠狠地打断了,这次他的手已经紧紧地握住刀柄,手背上暴起虬龙般的青筋。
陈寂一字一顿地重复那句话,清秀的面孔似乎有一瞬的扭曲,“你,什么,意思?”
是个人都能看出来陈寂像是随时要暴起了,可这时皇室党在场的所有人,居然做出了一个十分反常的举动,直到这一瞬陈寂才发现在场的皇室党有那么多,怪不得一向淡定自若的圣庭女爵也显得凝重非常。
皇室党们几十上百,他们一个接一个从人群中踱步出来,像是黑色的油滴从水层中分离,这些人忽然慢慢地上前来,把他围住,他们散布在陈寂的四面八方,像一道大弧,包抄上来。
只是眨眼间,这个大弧就首尾相连!
陈寂被死死地围住了!四面都是幢幢的人影,黑色的人影,人头涌动。陈寂在这个层层的人墙形成的圈中感受到了巨大的不详。
每个人都站在圈外,只有一张张脸对着他,而圈里只有他自己!
其余的大臣也纷纷感受到不对劲了,可是新帝刚刚登基,他们没有立场去插手皇室的事情,无论是皇室党,还是陈寂,那可都是皇室内部的纷争!
陈寂第一反应就是挤开人群离开,可是他被拦住了。伸出手拦他的是两张陌生的面孔,大概是皇室血裔分支中的分支,这两张平庸而憨厚的脸都在笑,那笑渐渐显得狰狞起来,他们直接伸出手臂拦在陈寂的面前,像是根本不怕陈寂暴起,甚至不怕陈寂拔刀,当面砍杀他们。
陈寂的刀柄已经几乎抵到了他们腰间,可是这两人怡然不惧,居然前进三步,几乎是将自己当做肉盾那样把陈寂逼退,将陈寂又推回了圈中!
背后有几个声音在高声笑:“别走啊陛下,叙旧还刚开始呢!大家都流着一样的血,你跟自己的亲人们就这样一句话都没得说么?真是冷漠的帝王啊!”
那个瘦竹竿一样的“舅舅”在说话,声音尖锐:“说到自己的母亲陛下那么激动么?脸色差得要吃人呐!还是说其实是登基太累了?”
“我那个没有血缘的妹妹……”“舅舅”的话从中间猛地打住了。
因为陈寂回过头来了,那张脸现在不再有任何神情了,喜或怒都不再有,坚硬得仿佛一块石头,好像佩戴着一张坚石打造的面具。两道火把一样的目光从石面中投过来!那目光亮得简直像凿得开石头的雷火!
是了,就是这样的目光!这才是相配一个皇帝的眼神,宇宙的皇帝!
是那种仇恨或者威严浓到仿佛岩浆一样熊熊燃烧着的目光,有如日出般摧枯拉朽。
只有这样的人才堪为能握住一个时代的雄主!那个文弱的年轻人的形象显然只是伪装。
竹竿般瘦高的男人被这目光震住了,一如其他所有直面这目光的皇室党。
于是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没有人再出声说话。可是同样的没有人让路,绝大的死寂降临在这个人墙形成的圈中,陈寂依然被死死地围在圈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