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中,一个人形慢慢地坐起,迎着光,抬起头。
连最为警惕的原野都屏住了呼吸。那一刻他所有的感官都消失在无尽的黑暗里,只有明亮。明亮。
这美丽赋予万物生命,满室的光明都开始呼吸。
那么长的金发滚落了下来,映着夕阳,华耀得仿佛有火光在流淌。
一双眼睛,在无尽的黑暗中睁开。那双眼睁开的一瞬,黑暗如水褪去,天地忽地都亮了,笼罩此地的诡异和荒凉像是雨幕倒卷,死寂的世界苏醒复活,光透过水晶般的天穹照下来。
彭烈只觉得四肢麻木,脑海中朦胧像是蒙着一层水,除此之外天地死寂,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有如擂鼓。
坐在那里的,是个小小的孩子,披着自己阳光般的一匹长发,肌肤皎洁如玉石。长发中低垂着一张莹润的脸,那张脸儿带着动人心魄的美丽,任谁看到,都会觉得心里像被刺痛了一下。
孩子没有说话,也没有表情,只是睁着那双清澈的眼瞳,静静地凝睇。仿佛带着微微的疑惑。
良久,她向彭烈伸出一只手。
彭烈整个人都是木楞的,如果按照平时,急躁如他也不会如此莽撞,可这一刻他忽然忘记了所有潜在的危险,他也对孩子毫无防备地伸出手,木木地说:“不要害怕,我们是小珠星方面战场的3-15救援队,你得救了……”
彭烈的手腕摹地炸开一样的疼痛,他被另一具机甲像钢铁般紧紧地握住!
同频反馈来的痛觉让彭烈浑身一震,他身周本来空无一人,另有一具夸父却不知道什么时候,鬼魅般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那具夸父寂静如死,可是在机甲的机载频道中,一个低低的声音却响起在彭烈耳边:“不能碰!我是2队5号队员龙雷,我是来帮你的,你被影响了!”
彭烈本来想发怒,随着那人的话语,一股迟钝的怪异感却慢吞吞地涌了上来,可是有股惯性仍然在影响他,隔着脑海里的那层水,他无法思考。
他慢吞吞地问:“为什么不能碰?异常警报又没有响,这是幸存的人类生还者,你难道要见死不救?”
“人类生还者?”那个人怪异地反问,“你看仔细了。”
机载频道中,忽地传来一声爆喝,“醒来!”
那声大喝像一道雷在彭烈耳边爆炸了,当头一刀劈开他的天灵盖。剧痛刺入他的颅脑,脑海中的那层水膜被瞬间震去,新空气铺天盖地的涌入,他大口地呼吸,胸口剧烈起伏。
彭烈的状态太糟糕了,以至于他没有听出那声爆喝的奇怪,那声爆喝中压着许多隐隐约约的小舌音,甚至夹杂着不可名状的低嘶,发音方式艰涩而怪异,不像是人类的语言,反而像某种已被遗忘的古语极具压缩成一小段,听起来像如今的“醒来”而已。
“我……我怎么了?”机甲中的彭烈以手捂脸,他觉得脑子里像一片浆糊。
片段一个个地从脑海中跳出。他想起某个队友阻止了他,他说他是来帮忙的,可是那个人说的话很奇怪,人类生还者有什么不对?他顶着剧痛慢慢抬起头。
忽然之间,彭烈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他突然看清楚了,只觉得手脚冰凉,牙间压着一声惊喝,一股恶寒在心中升起。
车里,还是那个孩子,还是那张脸,那确实是张秀美的面容,可不知道为什么这次再看,那种鬼神般的摄人忽然褪去了。在这么小的孩子身上,只衬得像是个洋娃娃而已。
当他看清了孩子的“躯干”时,不由得再次倒退了一步。
他终于明白了一旁的龙雷为什么反对“人类幸存者”的说法。没有人类是这样的,也不可能有人这样,还是人类。
孩子的脖子以上,明显和正常的人类没有两样。当她披着长发时,整个人显得纤纤细细,乍一看是个瘦小的孩子。可是等那种摄人心魂的光华褪去,彭烈看清楚了,只觉得鸡皮疙瘩忽然从皮肤上炸起,头发丝根根倒竖。
从脖子以下开始,孩子的构造就和人类全然不同。正常人类有上身和腿的分别,正常人类也只有两只手臂,可这“孩子”的手臂几十上百,密密麻麻。
她,或者是它,没有上半身或者下半身,只有“躯干”这个概念。这个躯干是由无数条细长的手臂构成的,每条手臂都在独立地蠕动,这些手臂直接和它的脖子相连,支撑起那个美丽的头颅。
那些手臂互相紧贴着垂下时,它的轮廓还像是个细瘦的孩子,可是如果这所有手臂一同张开,想来它看起来,只会是个巨大的蜘蛛。
为什么……异常警报……没有响?
彭烈全身的血液都凝住了。只有这个想法在他心中回荡。这不能是人类吧?
似乎是看彭烈没有去接它的手,甚至倒退了一步,孩子慢慢地把手放下了。
它还是面无表情,只是开始环顾,它忽然开口:“妈妈呢?”
从这样一个畸形的人头蜘蛛嘴里发出人声,绝对是你能想到最诡异的事情之一。
彭烈全身一震。不对。它怎么还会说话?它怎么可能还保有人类的智能?虽然它的精神影响很显著,可是显然,它无法和君王级的终极污染种相提并论,顶多算是个C级或者B级的异兽。那她为什么会说话?
它又说,“妈妈呢?”
它在车里爬来爬去,外围的手臂支撑起来爬动,现在看起来一点人形都没有了,真的是个人头蜘蛛了。可它并没有像通常认知的异兽一样,扑上来攻击人类,它只是不停地问:“妈妈呢妈妈呢?”
终于,人头蜘蛛找到了什么东西。它停在了车厢的前半截,座椅上,安全带束缚着一具绛紫的尸体,那尸体的颜色太深了,所以一开始,谁都没注意到那片阴影里还有东西。
“妈妈?”
“妈妈妈妈妈妈……”
“妈妈!妈妈!妈妈妈妈……”
两人都注意到,人头蜘蛛伸出了它最外面的两只手臂,去推那具绛紫色的尸体。尸体已经不辨面目了,五官冻在一处。
人头蜘蛛叫“妈妈”的声音越来越刺耳,语调怪异地起伏,彭烈心中忽然猛地一动,他突然明白过来,这人头蜘蛛一直急切地推搡这具尸体,也许是想叫醒它,可是它已经不会说“醒醒”,它的智力已经支撑不起这么大的词汇库,它的语言中只剩下了“妈妈”,所以它只能不停地这么叫。
“妈妈妈妈……”人头蜘蛛的声音像在哭喊,蕴含着巨大的悲恸,就像是任何一个人类的小孩,两行泪水真的从它的面颊上流下。
彭烈忽然有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它……她马上就要失去人性了吧?”
“是。”阿龙迦点头,“她正处在‘异化’的过程中。但她还没有异化完全,肢体已经完全畸变,但她还保留着一点人类的意识,所以她既不能算人,也不能算作异兽。最终判定程序对这个中间阶段的判定很模糊,所以在异常警报里,她没有被算作异兽,警报没有响起。”
“看来是母亲带着女儿开车逃亡,却在路上被堵死。A033忽然降临,极寒冻死了这里的一切生命。可是早在这之前,女儿就已经被笼罩这个污染星的精神场所污染,也许就在红莲地狱降临的一瞬间,她的躯体异化完成了,强化的身体素质让她抵抗了极寒,等她再次醒来,这里已经成为一片死地,而她也只剩不多的人类意识了。”
阿龙迦的声音很低。
“那我们……要怎么做?”第一次踏上战场,彭烈觉得自己的心神已经溃乱,他知道自己已经丢尽了脸,可是身边这个突然出现的队友没有惊惶,没有手足无措,仍然像他刚出现时那么平静,不动如山。一切仿佛还在他的掌握之中,他不由自主地开口询问他。
“你知道的,不是么?”阿龙迦的声音没有波动,“我们别无选择。”
“可是……可是……”彭烈结巴了,在战场上真实地碰见异兽,和他曾经的所有练习与想象截然不同,他曾经的对手都是丑恶的、狰狞的、令人憎恨的,或者即便外表再魅惑,也只是凶恶的假象。
可是今天遇见的第一个异兽,却只是一个在和母亲逃命的孩子而已,倒霉地活了下来。
他本来想说它其实就是一个孩子啊,可等话说出口,却只是一句:“可是她还会说话啊……”
阿龙迦没有回答。他只是侧身探入车厢中,他将手递给人头蜘蛛,声音从机甲的扩音器中透出,沉稳得令人信服:
“别着急。你妈妈只是睡着了,我带你去别的地方等好不好?这样就不会吵到她。等她醒来,她就会来找你。”
人头蜘蛛缓缓回头,直起身体,又像是个干瘦的小孩子了,像洋娃娃一样披着自己金子般的长发。她定定地凝视阿龙迦,清澈的瞳子里有瑰红色的水波,在一圈圈地扩散,仿佛在反反复复地确认这个人是否可信,可她自始至终看到的,也只有那副机甲苍红色的铁面而已。
“我们走吧?去安全的地方。”
阿龙迦只是坚定地伸手。
最终,人头蜘蛛还是握住了那只手,一只小小的手掌,放进了那只巨大的钢铁之手中。
阿龙迦另一只手也伸过来,手心闪过一抹银灰色的光,似乎是要托起她的头颅。
人头蜘蛛像是终于放下了警惕,将金发覆盖的面颊轻轻地贴近,那只手里某个凸起的金属触感奇怪,硌到了她的侧脸。她不由得动了动。
彭烈忽然明白了阿龙迦要干什么,他不由得大喊:“不……”
却又生生止住了。
当他喊出声的瞬间。一切已经晚了。
等离子剑的光刃已经穿透了人头蜘蛛的头颅,极度的光热从一侧的太阳穴刺入,一直从另一侧的头顶穿出,烧穿了它的血肉。这把等离子剑的剑柄早已藏在阿龙迦的右手中,被他贴着掌心放置,等到人头蜘蛛将脸贴近的一瞬间,等离子体剑的剑刃被他点亮,七尺的光刃吐出,穿颅而过。那极度的热,足以烧穿合金。
阿龙迦熄灭光刃,人头蜘蛛剧烈地嘶叫起来,那个哭声仍然是“妈妈!妈妈!妈妈!”它在地上翻滚,极度的痛苦使那张面容剧烈的狰狞了,挣扎却只在短短的一瞬间,几个呼吸之间,人头蜘蛛就不动了。
它仰倒在地上,血从头颅和口鼻中流出,漆黑的血,汩汩地流动,浸湿那匹漫漫的金发。
裹在自己金发中的人头蜘蛛,看上去就像个纤细的人类孩子。彭烈的心脏剧烈跳动,他觉得手足燥热,黑色的愤怒和灰色的茫然像被打翻的颜料,混在一起流动,最后变成漆黑的岩浆,像地上的血。
他牙间咬得紧紧地,只是茫茫地问:“就是这样了么?就是这样了么?”
阿龙迦没有回答。他俯下身,以手心轻抚,阖上了孩子大睁的双眼。直到死前,孩子的双眼依然紧紧地跟随着那具绛紫的尸体的方向。
而后他利落地转身,没有行注目礼,也没有敬礼或者哀悼,他只是转身,又回到了队伍中。
彭烈僵在那里,身上微微颤抖,他耳边阿龙迦侧身而过时的话,仍在回荡:
“就是这样。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等我们战斗到开始异化的那天,也会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