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慢慢地吐出了一口气,感觉自己的心脏缓缓沉了下去,无力和挫败感同时浮了上来,他在心底苦笑一声:真是……输了啊!
凭借武术,最好的结果也只是这样僵持下去,但他发出的每一刀都能被对方破解,等到对方再发出最后的那一剑时,他已避无可避。从技术层面来说,他已经输得不能再输,他甚至回想不起自己是从哪一个点开始失败的,大卫心底终于一横,这是战场,而战场的胜负不只因武术而定,他心里还有不甘,他从来没有在几万人的面前败退过,这次也不想!
他们之间还有一个决胜的因素,这个因素能翻转一切!他们的机甲有天渊之别!
大卫一向自信于自己的刺杀术和武术,不喜欢以机甲的优势压人,但这一刻他已然别无选择。他在心底说:对不住了!在我动用机甲的特殊状态的时候,我就已经承认你比我强大。如果我们的机甲处于同一个层次,我连一点机会都不会有。但是我不能输,我从来没有输过!这次也不能!
答应过的,我……绝对不能输!
大卫闭上眼,再猛地睁开,目光如两道电射,一股血性从心里拔起,“狂雷之鬼”,死搏的勇气!
常型000-E类改-夸父,异化状态·逐日!
浓厚的白色雾气从夸父上升起,它的表面温度似乎忽地飙增,袅袅的烟云蒸气笼罩这具苍红色的机甲,身形峭拔如巨大的枯骨,若隐若现,真如太古年间的鬼神。
终于撑不住,还是使用特殊状态了么……阿龙迦心中平静,毫无波澜。他保持着防守姿势,凝神内视,精神守一。
他的心中正观想着一口剑,缓缓地翻转着,这是他的心之剑、自我之剑、魂灵之剑,这口剑杀了太多的人,已经染成了铁锈般的深红色,却锐利而妖异得不可思议,多年的淬炼中,像是有某种妖魔般的生命在剑刃上滋生,深红色染在清澈透明的剑身上,美丽森然得眩目,生动得仿佛随时会剖开胸膛跳跃出去。这柄剑翻转的同时,血光所至,照见了他自身的一切念头,也照见本性真我,此刻皆安宁蛰伏如沉睡的凶兽,沉在剑下。
耳边仿佛有一个声音在问:“逆拘龙之术,知道这刺杀的终极之术,前置功课是什么吗?”
他的声音和年少的自己重合了:“是冥想。”
数十年前,大屋,枯瘦如鹰的老人和他对坐。
“我听说你在学宫修习的刺杀术有成?”
“老师说得没错,学生已经通过考验,得到‘圆满’的许可。”
“不错。既然如此,我传你最后的终极一术。你的技术已经凭临绝境,然而不圆满的地方却在于你的心灵,你没有释放本心之术。”老人褶皱中眯起的双眼忽地睁开,目光如剑,“我见你心中有火,大火,焚烧世界的火焰,然而却只是徒然地拘在心底,烧灼血肉,人心中的束缚太多了,怜悯、犹豫、畏惧、悔恨……你亦不能免,然而心有游移,不能登临极点,是懦夫的行径!人们都叫你‘龙’是么?可是哪里有龙被束缚在大地上?”
“我欲传你古地球时,禅宗炼心之剑,这一剑的名字叫做‘心归正·狂龙天’,斩心也斩我,是死寂中催发心中狂龙的绝境之术。人心需得达到极致的静,极致的空,古语说“心猿归正”,人心就像猴子那样跳脱,只有看清所有情绪,累加所有情绪,最后释放的一瞬间,极致的狂龙会从寂静中挣脱一切桎梏,对狂龙来说,连这个世界都是束缚,你是龙,是鲲鹏神鸟,是一阵自由无形的大风,你的世界该只有天空,只有向上,永恒的向上!”
说到最后,老人几乎挥舞大袖,天地间有雷声骤起,窗外天空昏暗,阴而欲雨。
“上了笼头的神骏,石锁压住的狂龙,今日,我放你自由!”老人忽地收敛一切行径,目光冷冷地直视阿龙迦。
“石锁压住的狂龙……”阿龙迦低头笑笑,“老师是在说我么?”
“不是你,”老人语气冷漠高远,侧头去看晦暗的天空,雨滴千万,都坠落在鹰隼般苍老的双眼中,“我是在和你心中还没有醒来的那个人说话!这世界已经走到行将毁灭的终点,再也不需要满眼希望的孩子,只需要魔鬼一样的英雄!血河中拔起的英雄!”
“老师,学生有一个问题。”
“说。”
“这一剑只能在发在心中么?不能斩出?”
“如果你问的是‘心归正·狂龙天’,那么不能,禅宗只图炼心斩我,照见本性真如;可如果你问的是‘逆拘龙之术’,那么当然可以,这是脱胎于狂龙天的虚构之剑,理论上才能存在的终极之术,千万年前,人们一直坚信有人能够斩出这一剑,这是诞妄和真实交错之剑,这一剑既斩心魂精魄,也斩真实不虚!”
时间往后再拨一年,这一年他十八岁,结束了在帝托里尼学宫十四年的修行,十四年中蝉联星环总区大比第一,名震帝都,横压一世,所有天才的光芒在他之下都只能流星般黯然熄灭,刺杀术推至大圆满,身成混乱纪元后三千年中第一个刺杀术“绝顶”,被当世誉为“将帅一体”,未来的“天下第一名将”,这一年阿龙迦有朋友有信仰,斩出的每一剑都以希望为支撑,煎熬着他绝高的梦想和绝大的意志,也是怀抱着这样的心情,万古之后,他终于真正地创造出了人们虚构出的“逆拘龙之术”,当年他终于发出这一剑时,似乎掏空了肺腑熬干了血肉那样,心中却仍勃发着他和朋友们的约定与承诺,那些泡影般的梦想鲜活地跳动。
然而老师鹰隼般的目光从过去洞彻,也洞穿了他短短几十年的人生,寥寥几语就钉下了他的未来:这世界根本不需要满眼希望的孩子,只需要魔鬼一样的英雄!再十年的争战,他终于在血腥中褪去那身充满希望充满幻想的年轻人的躯壳,苏醒为呼吸天地的狂魔,鲜血淋漓,再也不需要仁慈、希望,和梦想,这个时代,凭临战场,一切只有血与火中的毁灭!他的名字所至,仿佛魔鬼行于地上,让所有人仰望、畏惧、胆寒,甚至不敢说出那三个字,他的确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天下第一名将”,每逢征伐,无论对象,必行凌厉酷忍近乎邪道的杀伐之术,却战无不胜,令人闻风丧胆。
而后他也像一切狂魔般被烧死在火中。
轰鸣声大作,烟云蒸汽中,对面苍红的夸父已经像神魔般“睁开了双眼”,像是有生命降临在那具机甲中,一丝令人悚然的灵性微微生出,它的形象忽然生动起来,停顿的一瞬后,红影如高山拔起,双刀仿佛风卷狂云迎面而来!
阿龙迦居然不闪不避,立在原地盘踞如石,他舒展十指,缓缓握剑。
是时,距离他第一次挥出“逆拘龙”十七年,这一次,他身边再没有任何一个人,再不怀一切光明梦想,终于举世皆敌,每一个念头都向下坠落,如漆黑的陨星,落入毁灭的深渊,握剑时一切收束为完全的死寂,心中那柄观想之剑倏然崩散,心底最深处现出令人憎怖的原貌,那是一口漆黑的井,漆黑的灭世的狂魔在井中仰望天空,孩子一样的脸儿,双眼纯黑,带着微微的迷茫微微的忧愁。井中埋着生死间的大仇恨、大破灭、大恐怖,他临死前的大愿似乎还回荡在井中:“背叛我的,当叫死亡展翅降临在每一个人的头上!”
死而再生,他终于明白了许多年前老师未尽的意思,狂魔般的英雄,英雄般的狂魔,以大恨大愿磨剑,则无往而不利也,万事万物皆可杀!
这世界不需要英雄,地狱般的时代中只有魔鬼才能超拔!他的心完全地沉没进漆黑大恨的最深处,如果让昔日的师友们见到,也许会感叹一句:你已入全然的邪道。
最后一刻,刀锋扑面的瞬间,心底的漆黑中,像有一滴水坠下,刀风滚滚下压,吹得水滴微微一摆,坠入无边的寂静和黑暗,这一滴水泛起了万顷海面的惊涛骇浪,黑暗震颤,一股穿透时光的伟大力量磅礴地荡开,极深的心底中,响起悠长的龙吟,再没有那么撼动心魂的吼声,吼声中狂龙的魂魄穿透他的胸膛去向远山大川去向大海和天空,他的剑势随之发出,没有人能看清那一剑,划破光阴划破生死,这是苍天之怒,伏尸百万!
逆拘龙,绝天海。
一息后,包裹两具机甲的烟云蒸汽无力地消散,台上的一切都显露在所有人眼中。夸父如一具亘古的雕塑般顿住了,它手中,用于格挡的银色双刀都被无可匹敌的伟力崩断,刀片下坠,银光残破。银闪铁青色的剑锋堪堪停在夸父的胸膛前,这无与伦比的合金居然深陷下去,驾驶舱中的大卫心中骇然欲裂,那一剑的剑风居然贯穿了夸父,毁灭的剑意逼入驾驶舱深处,直穿他的头颅,他忽然觉得头颅冰寒,而眉心剧痛,他伸出手去摸,一滴血滚落在他指尖,额上缓缓开裂出一道细长的血痕,从天灵直至眉心。
“我……已经……死了么?”他心中不可抑制地浮起这个想法。
意识到对方在最后关头留了手,自己在这必死的一剑下留了性命,大卫升起的第二个想法是心如死灰,完全不可匹敌!
世间焉有此人哉?
大卫修行的十几年中,因为出身的特殊,交手的各路名将大家不知凡几,但从无一人给他留下如此鬼神般高大莫不可挡的印象,像高山投在大地上的影子,其他人只能如匍匐的蚂蚁般被笼罩。
也许确实是那个人的学生吧?他默默地苦笑,那个……改变了一整个时代的人!
那么输的也不算那么冤!大卫想起自己之所以被称为“近十年刺杀第一”,而不是“刺杀第一”的原因,就是因为他错过了“那个人”在世的时间,他从来没有和神勇遍传群星之环,光辉照耀向前向后半个世纪的千叶葵花总舰队长“猩红之龙”比试过!
而“猩红之龙”才是公认的“绝杀第一”!
人们普遍认为他较十年前旷世的英雄要逊色一筹,不能比那些战场血河中奋起的人物,才冠以他“近十年”的约束。
大卫翻出机甲的驾驶舱,如今终于能和那个人的学生一比,才终于明白自己的渺小,往前十几年的骄傲都像太阳下的薄雪那样脆弱,他脸上总是带着的微笑不可避免地苦涩了,“我认输!你……很厉害。”
“大人想见你,跟我来。”
……
阿龙迦跟着大卫·亚伯拉罕,在万众艳羡的目光中登上白鹰座,他的心境还留在发出逆拘龙时的死寂,踏过一扇扇舱门时,只有一个想法留从心底:到底会是谁呢?
最后一扇内舱之门打开,洁白的仿佛没有上下之分的内舱出现在眼前,墙壁以完美的白色六边形组成,微微闪烁的数据流从六边形边缘流过,这每一面六边形既是屏幕的同时,也是性能强大的光子计算机,仅仅只是这一架白鹰座,算力之高,加起来甚至能支撑一场星团级战争的后勤运算。
内舱的尽头,有一面六边形屏幕是激活的,巨大的光屏被投影在前方,投影纤毫毕现,俨然是会场中的一切。
光屏前立着几个护卫制服的人,以众星拱月之势,拱卫着一袭深红色的大氅。看到那袭深红色的大氅,阿龙迦的心从死寂中微微地搏动起来,心底漆黑涨潮,狂魔睁眼,会是……谁?
“哦,来了么?”那一袭深红色的背影转过身来,面容清秀,态度随和,仿佛亲切的兄长,“你很厉害,比试的优胜者。”
两道目光相交的瞬间,仿佛空中擦响了一道雪亮的雷霆,两个完全出乎他意料的字像从灵魂深处蹦了出来:陈,寂。
看清那个人的片刻,只是那一瞬,仿佛有人在心上调弦,拨动了一架满是灰尘的枯木琴,灰尘簌簌而下,琴音袅袅,还是带着许多年前的醇厚和明亮,他看清楚了那张脸,脸庞清瘦,眼角刻着岁月的纹路,神情那么熟悉那么陌生,像是忽地回到很多年前,还有很多烦恼很多喧嚣的时候,学宫的阳光下,一支杏花开放,朋友们凝视彼此坚定的眼睛。一句话自然而然地从他的心底流淌出来:你老了。
这么多年了,我们都老了啊。
却只是那一个瞬间的事,那个充满阳光的下午,记忆的碎片梦幻泡影也似地熄灭了,下一秒,生死间漆黑的恨意、滔天的血、鬼魂的怨仇大潮一样从心底席卷而来,漆黑的,漆黑的再也不见天日。心底的狂魔仰天嘶吼,像是有万鬼齐声怒吼,恨意冲天不息:陈寂!
黑……真是很黑啊……伸手不见五指。这么多年,他一直徘徊在漆黑的井底,煎熬着临死前的怨恨熬成灭世的黑水,如今终于以恶鬼的姿态重临世间,看见还以血肉之躯活着的故人,他心中不由得生出巨大的恶毒的欣喜,几乎想要露出血淋淋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