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停侧脸堪堪避过那道剑光,捂着左脸翻身落在仙居的院子里,眸中沁着水意:“怎么那么无情,我还以为我在小芙眼里,与旁人是有差别的呢。”
沈芙心手起剑落:“你想太多。”
院内的数棵古枫树被沈芙心的剑风拦腰斩断,发出轰然巨响。听见响动,故藤仙人独自从宅子中飞身出来,绷着脸道:“这是在做什么!”
赘男宴已经结束许久,宴席撤走后,故藤仙居也重新恢复了安静。故藤仙人刚在房中歇下没多久,出来便看见精心伺候着的仙树全都给毁了,不由大怒。
但看见提剑的人是沈芙心,联想到她是从神界下来的,故藤仙人只好硬生生咽下愤怒,瞟了眼天边远去的青牛,硬扯出笑脸:“芙心怎么回来得这样快?快与爹说说神界是个什么光景,让爹跟着沾沾喜气。”
见状,沈芙心也笑了,温声道:“正好,我也有要事同爹谈。”
故藤仙人见她神色愉快,更加认定这件所谓要事一定是件喜事,赶紧将沈芙心迎进门去。
她们行至廊下,沈芙心忽然瞥见此处跪着一道单薄的人影。
跪在地上的少年身上尽是伤口,血色正从白衣中洇出来,低垂的脸上也有未愈的剑痕。沈芙心只看了一眼便不再看她,记起来这是自己入青帝灵山听学后,故藤仙人半哄半骗收养至家中的剑修。
沈芙心前世过得苦,自顾不暇,与她未曾说过几句话,算不上熟悉。此时听见沈芙心她们从身旁路过,她只是缩了缩撑在地上的指尖,怕挡了沈芙心的路,惹得沈芙心上脚踩她。
果然,那只干净的鞋子踩上她身旁滴下的血汗,顿了一瞬。
剑修知晓沈芙心的厉害,宴会时亲眼见着她们将房中不成人形的大哥拖出来,额头的血洞拖在地上,曳出好长一条痕迹。
她在仙界独身一人,了无依靠。此时生怕沈芙心忽然发疯,于是咬着唇想了想,悄悄用尚且干净的袖子讨好地去擦沈芙心鞋旁边的血渍。
就在她奋力擦拭时,沈芙心跨过她的手,径直往房中去了。
姬停看着这一幕,眸中神色说不出是怜悯还是无动于衷。她更像是看惯了太多这样的事情,过分的凄苦在这么多年里将她冲刷得麻木了,或许在被遗忘的时间洪流中,她曾做过救世圣人,可后来她发现,光靠救是救不完的。
光靠救是救不完的。
她的脚步慢了下来。沈芙心摇摇晃晃拖在自己身前的影子似乎也变得晦暗,姬停扶住头,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脑子里蚕食记忆……救世之后呢?自己究竟做了什么,那些丢失的记忆又藏在了哪里——
“小停。”
姬停恍然抬首。
沈芙心就站在光影的晦暗处,居高临下垂眸看她。那张清淡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只有眸光是亮的,仿佛一汪平静的浅溪。
可姬停知道,她的平静薄得如同纸般一戳就破,假象之下是已然扭曲起来的恨意与怒意……总有一天纸会包不住火。姬停的视线动了动,凝聚在毫无所觉的那位故藤仙人身上。
她毫不怀疑,沈芙心不会给他留全尸。
*
沈芙心坐在镶满珍宝的厅内,将鞋底方才踩上的血迹在地上抹开。
她能来此处的机会不多,前世今生加起来,恐怕用一只手也数得完。故藤仙人正背对着她冲茶,海内采上来的仙珠用蚕线悬挂在他头顶,沈芙心怎么看它怎么像是人的眼珠子。
这里的一切都是靠着剥削她们的血肉铺就的。
铺地的翡翠砖是沈芙心的肉,珍珠是她的眼球奇珍异花是她的手指头,汩汩流淌在院内的山泉水是她身上榨出来的血——沈芙心觉得自己快疯了。或许从一开始醒过来就疯了,或者更早……早在赵览萤掀她盖头的那个瞬间。
那时世界在她变得模糊的眼前崩离解析,可她什么也没想,只是空空地坐在那,任由赵览萤将她的盖头扔在地上。
沈芙心后来被困在院中,总是做颠三倒四的梦。有时梦见少时自己罚跪,跪得双膝一片鲜血淋漓,后来膝盖下的血又变成故藤仙人微笑着为自己搭上的红盖头。沈芙心在梦里追赶他们杀他们,可是怎么杀也杀不完,她梦醒累了,看见赵览萤端着饭推门进来,施舍般放在她床前。
她说:“吃吧。”
此时此刻,沈芙心看着故藤仙人端着茶水回身,放在她面前。
他道:“喝吧。”
沈芙心垂下眼睛,举起茶盏抿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