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回春抬步离开,绕过了两棵柳树,便看见白释坐在一座凉亭内,离凉亭很近就是池塘,池内盛开着粉白的荷花,有红鲤在荷叶间嬉游,白释斜依着石桌,静静看着。
雁回春目视了一下,这个角度刚好能看见他刚刚与蓝翎站的位置,他未及愣神,白释便转过了头,与他的目光对上,他心下揣然,“帝尊。”
“先坐。”白释道。
雁回春犹疑一瞬,还是撩袍走进凉亭,“帝尊怎会在这里?”
白释回答的自然,“在等你,不知你需要多长时间,刚刚有玄玉宗弟子说这边有座凉亭,我便过来坐了,你放心。”白释垂头理了理衣袖,“你们说的话我并没有听见。”
雁回春从白释的脸上,瞧不出来多余的情绪,更加无法辨别这句话的虚实,他慌乱解释,“在弟子心中帝尊便是帝尊,弟子只记恩情,旁的弟子并不在乎。”
“嗯。”白释伸手放在了桌面上,平静道:“手给我。”
“帝尊。”雁回春下意识捏住了掩住右手的衣袖,僵持半瞬,他才认命般将自己的手腕放进了白释的掌心。
白释交握住了雁回春的手,纯澈深厚的灵力从白释的体内源源不断地传到了雁回春的经脉,雁回春意识到了不对,但想收手撤回已经来不及了,“帝尊。”
不过片刻,白释额头便有细密的汗渗出,紧抿的唇瓣都失了血色,他温声下令,“别说话,屏息运转。”
“帝尊。”雁回春可以感觉到体内多出来的浩瀚灵力,至纯至洁,他一将灵力吸纳,回过神来便欲扶白释似乎略微摇晃了一下的身体,但被白释给抬手挡开了,白释缓了口气,道:“探魂入梦我并无法教你,只能将我的灵力暂且渡你一些,这些灵力如何用?探魂入梦如何施展?你到灵阁去找杜康,让他帮你找一找,灵阁里有书册详细介绍。”
雁回春忧心道:“帝尊你为何不亲自?如此渡灵力对你身体的损耗太大了。”
“没事。”白释道:“狸妖之患不管如何我确实有责任,你便当替我解了锦官城眼下的灾祸,不要让更多无辜人受牵连。”他稍严肃后,继续道:“我渡给你的灵力有限,用尽之后探魂入梦你自当无法再施展,我也难以再渡你第二次,且用且惜。”
白释站起,垂在肩膀上的发丝滑落到胸前,一头白发如瀑,散在背后,几乎与他身上穿的白色宽袍融为一体,雁回春震惊地差点失声,“帝尊,你的头发?”
白释略垂了下眸,也看到了胸前雪白的发丝,他的神色并没有改变,并不在乎道:“无碍,早就白了。”
雁回春目送着白释步出了凉亭,他的步子要比往常缓慢,但每一步都走的很稳,左右是高大的玉兰树,地上铺满了凋落的玉兰花,白释踩在满地落花上,颀长挺拔的身影逐渐消失。
屋里的结界还在,无人进的去,苏译也没法出来,白释的动作轻,步子更轻,进了屋,也没有惊动苏译。
应当是等久了,苏译侧躺在床榻上,枕着胳膊似乎睡着了,白释坐到了床榻边,拉过被子,还没有盖到苏译身上,苏译便慢慢睁开了眼。
白释有些无奈,注视着他晶亮的眼,“没睡?”
苏译坐起来道:“怎么可能睡得着。”
“这结界没几人能破,你就算睡着了也当无碍……”白释的话还没有说完,苏译突然凑近到他面前,伸手抓住了他的手,白释被强迫着望进了苏译的眸子里。
苏译抓着白释的手用力,“师祖能不能告诉弟子,为什么不愿意将那枚留影珠的内容公之于众?”
白释试图挣开苏译的控制,低声呵斥,“苏译!”
“那些事情,那些欲加之罪,弟子相信绝对非帝尊所做,可弟子也知晓,师祖明明非常清楚做这些事情的人是谁,为什么要替他隐瞒,将自己置于如此不清不白的境地。”
白释言语冰冷,“这件事情和你毫无关系。”
苏译嘶哑了声,“怎么可能与弟子毫无关系,跟师祖有关就跟弟子有关,那人是谁?对师祖就这般重要吗?师祖不惜与整个仙门对抗,承受如此多指责与控诉,也要维护他?”
白释扯开了苏译抓着他的手,往后退,拉开了与他的距离,沉了眸色,“这是我的事情,我的决定,苏译,跟你并无关系,由不得你来质疑询问。”
苏译盯着白释撕开自己的手,扬眸间眼眶都红了,“可师祖如此做?考虑过自己吗?你全部认下,知不知道会有怎样的后果?”
白释决然道:“那也是我的事。”
苏译将快涌出的泪水,仰头逼进了眼眶,他反身穿靴便下了榻,“是弟子这些时日自作多情了。”
白释莫名心间一悸,抬头看向苏译,脑子还没有反应过来,但声音着急已经唤了出来,“苏译。”
苏译站在白释面前,歪了下头,努力牵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师祖既然如此坚定要替那人隐瞒,弟子再怎么劝也无用,那枚留影珠师祖如果真的想要,弟子帮师祖拿回来,权当是感谢师祖这些时日教导弟子功法,不顾生死护着弟子。”他似乎哽了一下,继续道:“师祖是仙门至尊,弟子是魔族魔尊,本该殊途,强求无意,此恩今日便当尽了。”
“苏译!”白释出声似欲留,但苏译毫不犹豫,屋内暗影一闪,人已经消失了。
白释不及起身,猛然吐出一大口鲜血,溅落在了地面上,全身的力气瞬间被抽离,他竭力撑着床榻边缘的手指骨节泛白,连视野都跟着模糊了。
恍惚中他看见屋子窗户旁的檀木桌上,摆放的白瓷花瓶内插着半截新折的桃枝,粉色桃花开得极艳,有晶莹的露珠悬在花瓣上。
他的目光紧紧凝在了那截桃枝上。
*
屋内无光,唯一坐着的人影,身上穿的也是纯黑的宽袍,戴着兜帽,遮着摊戏面具,露出的一点肌肤是修长如玉的手指,他指尖夹着一枚白子,轻落在了棋盘上,虽一人对弈,但看着兴致却极为不错。
云纤凝撩帘迈进来,对着一屋的漆黑,不可见地皱了一下眉,“你怎么预测到白释不会同意将耀魄的留影珠公之于众?”
人影侧过身,重新取了一枚黑子,在指尖摩挲,“他当然不会,他自知与我有欠,怎么可能公开留影珠的内容。”
云纤凝嘲讽道:“若不是知道教主与帝尊没什么深仇大恨,不然还以为教主苦心孤诣如此设局,是想至帝尊与死地呢。”
人影道:“本座怎么可能会想置他于死地,这天地间没有人比本座更在乎他。”
云纤凝低笑了下。
人影蓦然盯向云纤凝,厉声道:“把你的表情收一收,若你不是神器,本座可容不下你。”
云纤凝唇角勾起的弧度却并没有变,樱唇开合,一字字道:“若我是白释,知道你如此诓骗我,倒宁愿你是真死了。”
屋内气氛凝重,静了许久,人影却突然愉悦地笑出声,“云楼主,本座有时候感觉你是真的活得腻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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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迟接到传报,还没有匆匆跨出寝殿,白释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他面前,乌发皆白,衣袍单薄,他站在殿内,唇瓣毫无血色,身体摇摇欲坠。
祭迟慌忙将人扶住,手指搭在了白释的手腕上,体内灵力几乎损耗殆尽,生命体征都再减退,他无法想象,白释如何撑着这样一幅身体来找他,他转身对候在寝殿的婢女下令,“将殿内的烛灯全部燃亮,去取修复灵力的丹药,挑珍贵的拿,越多越好。”
白释抓住了祭迟的胳膊,阻止道:“那些对我并没有用,不必浪费。”
祭迟深吸了口气,尽量平心静气,“有没有用还是要试试。”他扶着白释坐到床榻上,自己也脱靴盘腿坐在了白释背后,将自己的灵力渡了一些到白释体内。
一个周天还没有运转完,白释却突然又吐出了大口鲜血,祭迟慌忙收手,从背后将他扶住,“怎么回事?你的身体何时开始竟然到了这般油尽灯枯的地步,连我的灵力你也吸纳不了?”
白释将唇边的血迹一点点擦干净,他微转了一下身,靠着床壁摇头,“无碍,我休息一会儿自当无事,我来找你也不是让你帮我恢复灵力的。”
祭迟难得气结,他注视着白释从肩头散落下来的白发,“你连改变发色的幻术都维持不了了,还能说出这种话?”
白释轻扯了下唇,道:“早便白了,一直自欺欺人也不是个事。”
婢女很快捧了一大堆瓶瓶罐罐进来,祭迟摆手让她们把东西放下后就退下。他从一大堆的瓶瓶罐罐里挑挑拣拣选了几个出来,倒出丹药递到白释面前。
白释微微拧眉,丝毫没有伸手要接的意思。
祭迟耐心道:“不苦。”
“不是苦不苦的问题。”白释叹气,“是确实没用。”
祭迟强硬地塞到了白释手里,低头又执拗地去倒另一瓶丹药,“我就不信一点用都没有。”
白释将手心的丹药握紧,看着祭迟盘腿坐在一堆五颜六色的玉瓶之间挑选倒弄,眸色竟柔和了几分,“祭迟,其实从上次见你,便感觉你变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