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当然不是我的错!”赵瀞辞突然拔高了声音,“所有人都没有错,我爹爹他是想救人,你拉着我躲起来也没有错,哪怕我最后跑了出去,当时如果没有你在,我恐怕也活不到现在。没有人做错事,除了那个滥杀无辜的屠夫。
可最后,被打的人救了回来,我爹爹却死了。尽管,杀害他的人也死了,听说平淮城太守在抓到那个屠夫的当夜就进行了审问,隔日一早就问斩了。简直是天理昭彰。
但我不明白,这件事为什么要发生呢?即便它发生了,我又为什么一定要接受呢?我爹爹不该离开我的,我要让他回来。”
赵瀞辞的语气并不激烈,甚至越说越显得平淡,像是在叙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但卞荆从他渐渐失去神采的眼中,仿佛窥见了一只正在磨砺爪牙的野兽,它找不到猎物和目标,只好将所有的凶狠对准自己,养出了一颗越来越偏执的心。
复仇之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仇人早就消弭在恨意升起之前。孩童在跌倒之时只顾着哭泣,等他拿起长剑站立的时候,却发现可以挥剑的对象只剩一抔尘土。
无法用仇敌的血肉平息过往的悲伤,那就只能用自己的。接下来望不见尽头的岁月里,他会用尽一切去挽回曾经失去的东西。
“我明明每一天都在变得更强,但看到你,就会觉得当初的那个无能为力的我,还站在自己的背后。”赵瀞辞自嘲地笑笑。
庭院很安静,没有一丝的虫鸣,连风都消失了。只有愈发皎洁的月光直直地倾斜下来,覆盖在竹林中的二人身上,像是披上了一层银纱。
卞荆沉默地当着听众,心思却不完全在赵瀞辞所说的话里。因为他发现,有些事可能比他一开始设想的更加麻烦。
因为赵瀞辞不是那种会在别人面前袒露心声的人,即使这个人是自己。就算正值七月半,夜深人静又触景生情,那也不会袒露到这个程度。
看他白日里握剑的样子就知道了,那么坚定又锋利,不管怎样的痛苦和难过,他已经学会独自咽下肚子了。
今夜他坐在这里,说这样一番话,怎么像是等着自己来听的啊。
卞荆有些烦躁地抓抓头发。
我真的很不擅长处理这种局面,可为什么总要让我遇见。
而且,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之间有话不能直接说了呢。又究竟是什么事,需要压上过往的一切来增加筹码呢。
“说吧,你有什么想法。或者说,你想我怎么做?”卞荆有些丧气地问道,他耷拉着肩膀,整个人松垮下来,像是还没抵达战场就被俘虏的士兵。
“这么快就识破了吗?”赵瀞辞苦笑着坐直了身体,刚刚笼罩着的悲伤似乎一瞬间就消散了,一双眼睛里看不出半点迷茫。
“这不就是你最喜欢用的招数吗?除了撒娇就是装可怜,偏偏所有人都信你。”卞荆低声嘟囔,可说到一半又硬生生顿住了。
赵瀞辞小时候是喜欢撒娇,但那是因为有一个疼爱他以至于有些溺爱的父亲。至于装可怜,只能说他的样貌实在是占了大便宜。同样是逃学,一个肚子疼的借口他一年能用二十次,要是轮到卞荆,不被罚站就算是好的了。
会装可怜也不错啊,至少自己现在还吃这套。卞荆沮丧地想着。
“其实我也没有切实的把握,只是有了一个想法,或者说一个值得尝试的方向。因为灵居界虽然没有起死回生的术法,却有一个东西无比接近它。”
“是什么?”
“元家世代相传的秘术,【还流】。这是一种能真正让时间倒流的仙术。”
卞荆呼吸一滞。他知道赵瀞辞的目的了。
元家是六大世家之一,【还流】则是他们随着血脉传承的天赋秘术,是世家建立的根基,也是千百年间维系族群的纽带。可以说,就是它将元家抬到了受众人仰望的尊贵地位。
可是,并不是所有的元家人都能够掌握这秘术,它的施展极度依靠修士自身的血脉,每一代元家人往往只有嫡系弟子能够将它握在手中。
且就算能够施展,往往也只能回溯某些细小物件的时间,根本不可能完成赵瀞辞想要做的那件事。
“不可能的,你那只是一种猜测,用还流术将人复生,是从未发生过的事,做不到的。”卞荆当即摇头说道。
“从未发生过,不代表不会发生。”
“可它不是随便能掌握的术法……就算是元家人也不能将人复生。”
“你怎么知道?这是谁告诉你的?”赵瀞辞突然抬眼,紧紧盯着卞荆。眼神锐利,令人难以直视。
六大世家虽然在灵居界声名赫赫,但有关其秘术的消息往往不会外传,一般人难以探知。赵瀞辞也是在云栖峰翻了无数典籍,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找到了线索,为什么卞荆能如此果断地一口否决?
难道是薛牧山告诉他的?可是他不是元家人,他凭什么这么笃定?
“我……”卞荆顿住了。他不能说是叶先生告诉他的,而且说了赵瀞辞恐怕也不会信。
“我不知道是谁告诉你这些的,但比起别人的言语,我更相信事实。在你的眼里,还流术是不是非常鸡肋,甚至根本不可能作用在人的身上?”
卞荆有些犹豫,但还是点了点头。
“那我要是告诉你,有人曾经利用还流术,将濒死之人的时间往回拨动了整整三年呢?且不光是回溯,他还在此之上叠加了极为精妙的阵法,完全截断了时间的流动。”
赵瀞辞的声音很轻,说出口的内容放在此刻却无异于一道惊雷。
“是谁?”卞荆的喉咙有些干涩。他虽然不知道这话里说的是谁,心口却莫名一阵紧张。
“你还记得俞粮吗?”
“嗯。”
那是张衾音下山接引他们的时候,一直跟在身边的小姑娘。刚开始,张衾音还骗他们说是侄女,结果是他的弟子。现在算起来,也是赵瀞辞的师伯。
“俞粮从数十年前上山至今,一直都是十一岁的模样,她与松瀑峰的冯予惜峰主不同,无关血脉,而是因为还流术才一直没有长大。多年前,张衾音从古门的接引手中将她截下,从而遭到了大范围的追杀,她也因此身受重伤而濒死。一直等到回山,众人才发现她的伤势极为特殊,连松瀑峰都无能为力,为了保下性命,这才使用了还流秘术。
而当时施术的人,就是云栖峰弟子元钺,他同时也是元家嫡子,当年的元家少主。他继承的还流术之强,古往今来从未有过。”
卞荆沉默了。
“你也许会想,回溯一个活人的时间与使人复生的难度不可同日而语,但元钺在俞粮身上施行的还流术,也远没有到达他的极限。”赵瀞辞顿了顿,深吸了口气,继续说,“一般而言,像这种带着封印性质的术法,尤其是它依靠的还是血脉之力,当施术者身死之后,便会逐渐消散。长则十天半月,短的话也就三两天。
可元钺已经死了十几年了,俞粮身上的还流术依旧发挥着作用,且不见丝毫的衰弱。据我师尊所说,这还流术至少还能支撑数十年。”
“所以,你认为以元钺的能力,他是可以做到让已死之人复生的。”卞荆接着他的话往下说,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没错。死后还将术法延续百年,这几乎不可能,但他做到了。你要清楚,俞粮可不是普通人,以她的修为境界,就算自身的意识不进行抵抗,周身循环的灵力也会不断地消耗这术法。我可以断言,这件事的难度并不比复活一个人低。”
“就算你猜得没错,可你也说了,元钺这样的人,古往今来就他一个。他已经死了十几年,你上哪儿再找一个这样的人?”
话说到此处,赵瀞辞突然抿了抿嘴,似乎是话到嘴边又有些迟疑,只能含糊道:“这就涉及到了另一件事,我还没有摸清楚来龙去脉,但如果事情跟我想的一样,这世间就还有一个人,他的血脉之力甚至会超过当年的元钺。”
见赵瀞辞似乎有所保留,卞荆也不愿意追问。在他看来,这一切都如同镜花水月,虚幻到经不起推敲。要耗费多少的岁月,才能验证这样建立在一重重假设之上的猜想呢?
但心怀希望总不是一件坏事。
“就算真的有这样一个人,他在元家的地位绝不会低。天赋秘术的施展从来都是有代价的,你要怎么说服他帮你?他可能什么都不缺。”
“不知道死亡究竟是魂体的逸散,还是肉身的消亡,但还流术是我能想到最直接,也是最值得尝试的办法,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都要试一试。至于你说的,”赵瀞辞低笑了一声,说,“是人总会有缺少的东西。毫无代价的事情从来就不存在,他们不答应无非是我给不了他们想要的。可这世上不只有利益交换,我会让他们不敢拒绝我。”
赵瀞辞说着,转过了头,他那雪白的面颊一下子就隐入了阴影之中,再也看不清神色。
尽管此刻月色皎洁,却只能照亮他略显单薄的身影。
“……我知道了,元家人对吧,我也会帮你留意的。”卞荆点点头,率先起身回到了厢房。
赵瀞辞盯着卞荆离去的背影,许久没有动作。
他起初其实并没有想要将这件事告诉卞荆,毕竟他五年都没有通过入山考验,能给予自己的帮助恐怕十分有限。
但经过这一天的相处,赵瀞辞发现自己似乎想错了。卞荆身上绝对隐藏着什么,他在衡灵镇的几年,也绝不是无法通过考验那么简单。他的背后,有着无法被看透的东西。
不管是那诡异的锡川县志,还是他古怪的陵隅峰弟子身份,以及周樟宁对他莫名其妙的看重,都显示出他的与众不同。
哦对了,他还是此行弟子中唯一一个灵光境。
灵光境的修为究竟如何,赵瀞辞不知道,因为他是天生的灵光境圆满,入山之后几乎一夜间就通了灵窍。但因为境界就轻视卞荆,恐怕不是疯就是傻。
有一句话说的很对。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虎豹不会与鬣狗为伍。称量一个人的价值,看他身边的人就够了。
周樟宁自不必说,他是周家这一代唯一的嫡子,下一代的八风阵主,未来就是板上钉钉的周家家主,身份之尊贵可以排进整个灵居界前十。再看柳茵茵,他虽然出身不显,但他是这批松瀑峰弟子中,唯一一个被安排下山的人,虽然拜骆花石为师,但一身的炼药本事全部传自冯予惜。
这样一看,卞荆怎么可能会是个普通的灵光境。
恐怕他才是那个真正深藏不露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