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众人沉默地施救之时,突然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从远处跑了过来,正是被李存带出衡灵镇的周樟宁。
周樟宁此刻很是狼狈,发髻凌乱,满头满脸的尘土和汗水。他神情有些复杂,见到陌生的众人愣了一下,随即马上半蹲下来去看李存的情况。
李存现在的情形,表面上看并不骇人。没有大片的伤口血渍,神情也很平静,只是呼吸微弱,时不时咯出几口血,面色也肉眼可见的变得苍白。
可周樟宁却能隐约感觉到他的生命力正以一种骇人的速度向外逸散,远不像表现出来的那般平静。
他说他快死了,不会就是现在吧。
想到此处,周樟宁慌得腿都有点软,差点跪倒地上。
“他怎么了?他没事吧?怎么突然就这样了?”周樟宁有些慌乱地问。虽然不认识冯予惜一行人,但他也看得出来这些人是在极力救治。
“你看着他像没事的样子吗?”冯予惜气笑了,又转头问身边的人,“这小子他妈谁啊?”
海棠万里闻言,抬头看了一眼说道:“新接引入山的弟子,周樟宁。”
冯予惜琢磨了一下这个名字,“哦”了一声,突然笑了:“难怪,原来是周家人。这么说,他拼了命使剑,是看中了你?”
这些年,李存的身体每况愈下,如同一棵腐朽多年的枯树,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轰然倒下,可李存身死事小,飞绝峰绝不能断了传承。
因此,每当新入山的弟子到来,各峰众人便会猜测,他会选一个怎样的弟子来承袭这一切,是不是会像他自己一样,是个历经坎坷却心智坚毅的人。
毕竟飞绝峰最重要的传承,不是多么高深的术法,而是一份难以卸下的重任。
可多年来,李存从未表现出丝毫的迫切之意,只顾每天在山里四处游荡,该吃药吃药,该喝酒喝酒,对寻找弟子一事毫不在意,哪有半点朝不保夕的样子。
就在所有人以为他还会继续挑三拣四的时候,千山剑意的封印毫无预兆地崩毁了,竟是半点退路都没有留下。
“……我不知道。他带我出来,只说是要让我看千山剑。原本都还好好的……难道他是身上有伤?”
如果是这样,那就说得通了。
千山剑主多年未曾露面,灵居界众说纷纭,却极少往重伤不愈去想,毕竟能让松瀑峰束手无策的伤势实在难以想象。
“你当然不知道。你若是知道,怕是根本不敢跟着来看这疯子耍剑。”冯予惜叹了口气,继续说,“既然知道千山剑,那你就一定听说过当年那一战。自那之后,李存伤势其实一直没有好转,别说使剑招,他甚至已经多年不佩剑了。
我不知道他是否与你说过什么,但他今日为了给你看这完整的千山剑,破开了剑意的封印,哪怕此刻没事,也离死不远了。”
“什么?”周樟宁一怔。
“你也是,轻巧地撕了这剑意封印,却不想想人家小孩受不受得起。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样啊。”冯予惜蹲在李存的身边,伸出白嫩的小手拍拍他一无所觉的脸,那上面狰狞的伤疤此刻都显得柔和了几分。
这样幼稚又耍赖的手段,哪里有千山剑主的样子,天下多少人争抢的东西,现在倒像是生怕人家不要。
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背负着重担前行。李存当年身负血仇,才能在继任飞绝峰主之后提着一口气撑着,周樟宁出身世家,自小必然什么都不缺,这样的人哪会有什么过人的意志力,不如让他自己选。
看着周樟宁一脸茫然,冯予惜摇头:“我跟你说这些,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告诉你,李存今日给你看这千山剑法是因为他选了你当弟子,但破开封印是他自己的选择,与你无关。你想不想认这个师父,不必急于一时,可以回去再想想。”
说完,不等周樟宁反应过来,一旁的骆花石突然向他递出了一块布帛,上面放着三枚白玉腰牌。
一枚“太衡”,一枚“松瀑”,还有一枚刻着一只展翅飞翔的白鸟,纹样纤毫毕现、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便能冲出玉牌,飞上九霄。
白鸟的一侧刻有两个遒劲有力的小字,“飞绝”。
……
“然后呢?”卞荆小声问。
“然后就来了两个师兄,把太师叔祖送去灵泉了。我们留在那想确认一下剑意封印的情况,接着你们就来了,后面的事你也知道了。”
太师叔祖。
卞荆细细咀嚼了一下这个称呼,在心里盘了半天没盘明白,直接放弃。
柳茵茵继续说:“不过你来的时候我也吃了一惊,没想到跟你一起住在衡灵镇的老先生居然就是薛牧山,我之前还以为他就是个普通的书肆主人呢,幸好没失礼。”
“你知道薛先生?”
“当然知道,整个灵居界就没几个不知道的,哦,我忘了你是在尘世长大的。这么说吧,灵居界九大圣地之中,渡落山与漓涣岛是最为神秘的存在,弟子数量也相对稀少,但千百年来没有任何一个宗门能够撼动其地位。
这不仅仅是因为宗门持有圣物,更重要的是渡落山与漓涣岛的每代弟子中,都会有数人实力足以惊世,几乎力压同时代的一众修士,少有人能够望其项背。上一代渡落山弟子中,这样的人共有四个,薛牧山和李存皆是其中之一。”
“那还有两个呢?”卞荆有些好奇。
“还有张衾音,至于剩下的一个……”刘茵茵一向灵动的脑袋突然卡壳。
叫什么来着?
“元钺。剩下的一个是元钺。”
有些低沉的声音响起,二人回头看去,才发现周樟宁不知何时已经走近了,就跟在他们身后。刚才那句话就是他说的,明显已经听了好一会儿。
柳茵茵反应很快,愣了一秒就退后两步,搭上了周樟宁的肩膀,虽然周樟宁的身高对他来说有些勉强。
“怎么,想清楚了?你刚刚脸黑的我们都没敢跟你说话。你应该是决定去飞绝峰吧?虽然我看见师父递了你三块牌子,但总不至于放着峰主不当而去……”
周樟宁皱着眉,缓缓摇了摇头。
“我之前就跟他说过,我不学剑。”
柳茵茵说到一半突然语塞:“啊?你不学剑?都这样了你还是不学剑?你是周家人应该比我更清楚飞绝峰意味着什么吧,那可是世代都出顶级剑修的地方,你不去飞绝峰难道去松瀑峰炼丹炼器吗?”
其实周樟宁确实很难想象自己蹲在药鼎前面是个什么样子,也明白李存是真心实意要收他入门,但他对学剑还是有些犹豫,一时之间又沉默下来。
这下极少让话头掉到地上的柳茵茵也不知说什么好了。
“那你到底为什么不愿意学剑呢?”一直没说话的卞荆突然出声,直白的眼神看得周樟宁一愣。
卞荆虽然入山不久,但关于周樟宁的事他已经从不同的人嘴里听到过许多次了,各种各样的描述都有,但没有一个人明确且肯定地了解到周樟宁不学剑的理由。
他们好像很容易就接受了世家出身的周樟宁不愿学剑的事实,却不约而同地忽略了其中的原因。
他为什么不学剑?因为他顽劣?他桀骜不驯?他初生牛犊不怕虎,硬是要跟所有人拧着来?好像都不是。
周樟宁的身边嘈杂的很,却又安静地可怕。就像是一个人发了疯,众人都在指指点点,却没有一个人去想,他为什么会发疯。
而周樟宁也从来没有跟人谈过这件事。
他爹周松敬以前倒是经常痛心疾首地问他为什么不学剑,但听的出来话里的惋惜和愤怒居多,对所谓的理由并不关心。
他曾试图解释和说服,但都被搪塞了过去。这样的次数多了,他也就懒得跟人多说什么,反正人总是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他们总能自己找到合理的解释。
可这一次,面对卞荆不带任何探究意味的眼神,周樟宁突然觉得有些事说出来也没关系,就算面前的两个人比自己还要小上几岁,不一定能真的明白。
“我有一个朋友……”他试图开口。
“你说的这个朋友不会是你自己吧?”柳茵茵脱口而出,开了一个很烂的玩笑。
“……”周樟宁的脸色有一瞬间的扭曲。
“对不起对不起,你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