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都城的第一场雪,下得格外大。
明明早上还有日光照耀,刚过午后,天色便是一沉,接着漫天鹅毛般的雪花便纷纷扬扬地落下来,不过几盏茶的功夫,坊市街道上便是一片的雪色。
原本在外面闲逛的人一见雪下得这般大,都裹紧衣服,步履匆匆地往家走。而沿街叫卖的摊贩一瞅这天色,也只好一边咒骂一边收拾锅碗瓢盆。
这样的大雪天,不会再有生意了。
一场雪仿佛让整个都城都静了下来,春和楼却恰恰相反。
“下雪了。姑姑,外面下雪了!”一个七八岁的童仆双手接住一片雪花,便满脸欣喜地往屋里跑,一边跑一边喊。
欢娘远远地就听见了这声音,便往窗外看去,只见晦暗的天幕之下,是一片莹白的房檐,漫无边际的大雪正无声地落下。
这雪下得有些太大了。欢娘微微皱眉。
都城的雪都这般大,再往北走,只怕大雪要成灾。
可这与她一个妓馆的鸨母有什么关系呢,这该是那些身居高位的大人们操心的。
今夜的春和楼,只有一件大事,那就是海棠花落何处,看那些争抢着要为海棠梳笼的贵客们,今夜究竟能出得起多少价钱。
……
才刚入夜,春和楼的门前便已经驻满了车马,各色衣着华贵的人刚从马车上下来,就被弯腰垂首的仆从恭敬地迎入楼内。
春和楼的东家魏行一,此时也穿着一身裘衣,站在大门处迎客。他虽然腰缠万贯,此刻衣着却不张扬,满脸堆着笑容,见谁都寒暄几句,再热情地迎入楼中。
可见在都城做生意,的确不太容易,权贵面前,商人总是上不了台面。
“姑娘,外面已经来了好些人。”一个童仆走进海棠的卧房,有些兴奋地说着。
“好些人?”海棠随口应和。
她此时正在梳妆,将鬓边散碎的头发一点点梳好,再往发髻中插入一支支的珠钗,点点的珠光将面庞衬得格外明艳动人。
“是啊,赵公子来了,还有杜老爷。不过来的是杜府的管事,我听迎客的姑娘说,光是金银便带了两大箱。看来,赵公子今晚是要伤心了。”
“别瞎说。”海棠轻斥了一声。
这样编排客人的话要是被姑姑听见,这小童肯定是要挨打的。
她说的赵公子,其实是都城中一位有些才名的富家公子,平日里爱好写些酸诗,虽然文采一般,但用词大胆,常常宿在秦楼楚馆中,为妓子写些诗词。
海棠有一半的声名,都是被这赵公子的诗给捧出来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二人之间有什么缠绵悱恻的故事,可实际上海棠只见过他两回。
至于杜老爷,那应该是一位皇亲,在朝中挂着闲职,人不过四十多岁,已经被酒色熏得身体虚浮,面色发红。但他出手阔绰,亦是春和楼的常客。
“有没有一位……姓祁的客人?”海棠没忍住,还是问了一句。
“姓齐的客人?你是说城北商行的齐老爷吗?他来倒是来了,只不过……”童仆有些疑惑,姑娘为什么要问起他,那可是位年近古稀的老爷子了,就算来捧场,恐怕也不会出重金了。
“算了。你帮我叫下姑姑吧,待会儿我也该下去了。”海棠摆摆手,打发童仆离开。
她有那么一刹那,希望祁钰和会来,可她从未提过今日的事,他怎么知道?
就算知道,他那样的人,又如何会来呢?
……
入夜。
春和楼外的地面上,此刻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雪,将原本横七竖八的车辙与凌乱的脚印完全遮盖。廊下的烛光透过灯笼映在雪地上,形成一个个微亮的光团。
魏行一裹紧身上的裘衣,又哈了口气搓搓手,问一旁的奴仆:“怎么样了,外面还有来的人吗?若是到齐了,我先进去,你带几个人继续候着。”
这鬼天气,简直要冻死人,要不是欢娘信誓旦旦说什么初雪迎客的噱头能将价钱翻上一番,他才不愿意大冷天的站门口吹风。
不过看看今夜来的客人,个个身家丰厚,倒也不算枉费他站的这几个时辰。
“还,还有一位,刚刚到的,才下车。”迎客的奴仆从外边小步跑过来,颤声回答道。他的额头上有细小的汗珠,整个脑袋都在微微冒着雾气。
“还有一位?来得这么迟,谁家的?”魏行一边问边在心里盘算。
不对啊,都中有名有姓的贵客,会到的应当都已经入了楼,这来的又是谁?不会是哪个犄角旮旯跑出来的地痞混子吧?
“不知道,没见过。”奴仆呆呆的,摇晃着脑袋。
“你都没见过?”魏行一愈发觉得不靠谱,这小子可是一直在门口迎客的,虽然人有点木讷可记性不错,他都没见过,可见来的果然不是熟客啊。
就在主仆二人嘀嘀咕咕的时候,门外突然走进来一个人。
那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手撑一把烟灰色的伞,头戴一根青玉簪,穿一身象牙白的缎袍,衣角绣着墨色的山水纹,腰上佩着一块火红色的玉石,脚上则是一双上等的白鹿皮靴。
衣着虽称不上豪奢,可用料却极为讲究,周身的气质华贵非常,不是寻常人可比。
这一看就是非富即贵。魏行一多年行商,见多了形形色色的人,自诩有几分眼力,他只看了一眼,就知道面前的人来头不小。
“哎呀贵客,里面请。”
魏行一也顾不得大雪纷飞,急忙迎上前去,一脸的笑容。
他这一走近,才看清来人的面容,不由得又是一惊。
这贵客长得真是一副好样貌。
面庞皎洁无暇,眉目俊逸如画,细雪落在他的乌发上,就像点点星辉,将他衬得如同仙人一般。
魏行一这辈子也算是见过不少的美人,光是他一手建立的春和楼,就不知捧出过多少位艳绝都城的花魁,可论样貌,竟然无一比得上面前这位客人。可惜这般的样貌,竟是生在一男子身上,若是女儿身,不知要倾倒多少风流。
不过这倒怪了,如此的人物,自己久居都城,竟然从未听闻?
“贵客如何称呼?”魏行一小声问道。
“元钺。”
魏行一眼睛一转,暗自皱眉。
姓元?都中有哪一家是姓元的吗?外地来的?
“噢,原来是元公子。公子看着有些面生,是第一次来春和楼吗?”
元钺走到廊下便收了伞,随手抖抖伞上的积雪,听见这话,突然收起了温和的笑意,侧头看向魏行一,琉璃一般的眼珠闪过微光,如同一柄装饰华美的长剑突然闪过寒芒。
“确实是第一次来,怎么,上你这还需拜帖?”
魏行一被元钺这一眼看得浑身僵硬,突然明白眼前这人恐怕不是什么普通的富家公子。即便他只身前来,没有前呼后拥的奴仆,但眼神中的轻视与淡漠显然是常年身居高位。
这难道是哪位世子?或是皇子?
“您说笑了,我这是看您一身气度不凡,若是来过,我定是不会忘的。”魏行一恭敬地回复。
他伸手将元钺引入内厅,一边走一边暗自打量,见元钺听着恭维的话也没有一丝神态变化,愈加肯定了心中的猜测。
这位一定要招待好,不然生意做不成不说,恐怕要惹上祸事。
春和楼内的奴仆见东家亲自带人进来,忙相互使眼色,纷纷让开一条路,一直通向二楼正中的雅座。
那里摆着一套紫檀木桌椅,两侧以屏风隔开,靠着阑干就能看见整片前厅。
元钺刚一落座,茶水点心、瓜果蜜饯便齐齐地上了桌,奴仆们手脚利索,摆好东西便脚步轻盈地退去,只留一个八九岁的童仆在一旁侍立。
春和楼此刻的前厅,已经坐满了人。
春许姑娘隔着屏风弹奏着乐曲,却无人在意。所有人都看着前厅中央台上的那一把椅子,谈论着今晚要出场的海棠姑娘。
“听说今晚杜老爷准备了黄金千两,是不是真的?”
“什么?千两黄金?那可真是大手笔。我是听说赵六那憨货当了自己祖宗传下来的青玉砚,要替海棠姑娘梳拢,也不知是真是假。”
“你管他是真是假,就算是真,一个破砚台,能值几个钱?”
“哦?那砚台来历不凡,可不是什么破玩意。方兄口气如此豪迈,难道也想摘今夜这朵海棠花?”
“嘿嘿,那不得看杜老爷给不给面子么……”
元钺无聊地听着周围人的议论,又看了看厅中那把空悬的椅子,突然也有些好奇起来。
一旁的童仆见状,机灵地说:“公子,您也是来看海棠姑娘的吧?她可是我们这最好看的姑娘,不仅人长得美,还弹得一手好曲子。琴棋书画,长笛胡琴,诗词歌赋,没有不精通的。”
“哦?那这海棠姑娘几岁了?”
“嗯……十五岁,过了年就十六了。”童仆扳着手指算了算。
“才十五岁?”元钺听闻,先是愕然,随即乐得扶额大笑,他一锤桌子,低声道,“哈哈……居然才十五岁?祁钰和啊祁钰和,真有你的。”
“公子?”
童仆不知道自己说的话哪里可笑,愣愣地看着元钺,只觉得面前的贵客不笑的时候有一丝淡淡的威严,让人不敢造次,可笑起来又实在是好看,如晓春之花。
“说说吧,你们这怎么个玩法。”笑够了,元钺轻叹了口气问道。
童仆一听,知道自己的活来了,殷勤地介绍道:“今夜是楼里海棠姑娘的梳拢礼,要寻一位客人伴宿。这就像是寻常人家嫁女儿,今晚便是洞房花烛。只不过寻常婚假要合四柱八字,走三书六礼,我们春和楼,则是看哪一位出的价钱高。”
“你们倒是直接。”
“这价钱呢,不光看金银,也看物件,什么名家字画、古玩玉器,我们也都收。您看,那一位是瑞通典当行的大朝奉,咱们姑姑特意请来掌眼的。”
童仆伸手往一个方向一指,就见一个瘦小干瘪的老头坐在角落里,一身缎袍,一双手上没有什么饰物,却捏着片通透的琉璃镜来回摩挲。
元钺只瞥了一眼,心里便有了数。
又是金银又是器物,还有典当行的人,这春和楼,想来不只是妓馆那么简单,这魏行一恐怕也不是它真正的东家。
可这又如何呢,反正他今夜只是来带个人。想到此处,元钺偏头靠着椅背,静静地闭目等待。
又过了一会儿,前厅渐渐安静下来。
春和楼身段袅娜的鸨母欢娘,扭着腰胯出现在众人面前,她眼波流转,未语先笑,妩媚地行了一礼,看得众人开口调笑。
“欢娘,怎么是你啊?你们家海棠姑娘呢?”一人大声问。
“就是,快请出来吧,哥几个都等急了。”这一句引得众人附和。
“哎呀,莫急莫急,姑娘上妆怎么好催的呢。”欢娘甩甩帕子嗔笑一声,见众人的目光都汇聚在自己身上,便向后打了个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