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头看去,一位披着蓝灰鹤氅的女子从空中缓缓落下,轻轻停留在张衾音身边,一手搭上他的肩,正笑吟吟地看着元戟。
正是匆匆赶来的海棠万里。
她见张衾音跪在雪里,并不意外,伸手轻拂去肩头的几片残叶,又替他理了理散乱的长发,便解下自己的鹤氅披了上去。
素色的鹤氅脱下,露出的一身金色云纹衣裙,更衬得海棠万里乌发雪肤,笑靥如花,如雪中神女。
“怎么不到云栖峰坐坐呢?我还一直候着您呢?”海棠万里掩嘴娇笑,一手去探张衾音的后颈。
果然,后颈一片滚烫。如同掌心落了一块烧红的木炭,翻滚的灵力灼得她蜷了蜷手指。
“这可就要问你的好师父了呀。”元戟无奈地笑笑,抬起衣袖擦擦满脸的血,却不往前走了。她能看出对方眼中的警惕,自己若是再走,只怕要跟眼前这云栖峰主再打上一场。
唉,不打了。在渡落山的地界跟他们打,太吃亏了。
见元戟没有别的动作,海棠万里就蹲下身,双手环抱住张衾音,把他的头搁在自己的肩上,将他整个人从雪地里托起来。
此时的张衾音十分顺从,就像是一具任人摆弄的人偶,意外地乖巧,被抱起来也一动不动。
“师兄……”
听见落在自己耳边的一声呢喃,海棠万里一怔,心中暗叹。
也只有在他的面前,你才会这么听话。
元钺是渡落山的一道伤,可伤总该有痊愈的时候。只有张衾音,总是一遍遍去揭那道痂,也不知是怕别人忘了,还是怕自己忘了。
她安抚性地拍拍张衾音的脊背,扶着他的肩背转过身,开口对元戟说:“今日是云栖峰失礼了。”
“一句失礼便了结了吗?”
元戟没想追究什么,毕竟张衾音要是下死手,自己在炼雪剑下也活不到现在。只是一句失礼就想揭过,未免有些可笑。
“确实了结不了。可我师父他这一闹,不也正合了您的心意吗?元少主?”
先前的“元少宗主”,是称呼她在宗门之中的位置,而如今的一句“元少主”,唤的却是掌控世家的少家主。
元钺身陨之后,他一母同胞的妹妹元戟便成了元家少主。只是她身为女子,又是年少离家,这个位置坐得并不算稳当。
“呵。”元戟低笑一声,“也就你们能管他发疯叫闹,若是换个人来,恐怕要被闹去半条命。”
海棠万里垂眼一笑,并不作答,只是向渡落峰的方向一摆手,邀元戟上山。
遥遥看去,高耸的山峰静静地矗立在漆黑的夜幕里,像是一位生于远古、巨大而沉寂的生灵。
……
夜半时分,渡落峰。
“这里是?”元戟望着这一整片白玉砌成的楼阁,有些惊愕。
她刚一登顶,就看见了这座宫殿。
成片的雪色屋脊重重叠叠,静卧在渡落仙树下,殿宇楼台高低错落几乎占据了整片峰顶,星月交辉之下恍若仙境。如同冰雪浇筑的殿堂从梁架到廊柱,再到踏道,无一处不青白细腻,却有一股说不出的沉寂。
起初,元戟以为修筑宫殿用的只是某种形似白玉的清透石料,毕竟白玉不是灵石,即便雅致温润,对于修士也没有太大的用处,收集起来却费时费力。
可走近之后再一看,却发现这片如此巨大的宫殿群,居然真的是用纯粹的白玉搭建。所用的玉石洁净无瑕,不染一丝杂色与尘土,积雪覆盖其上,都难以辨别。
这样冰清玉洁的居所,与其说是供人休憩,不如说是奉给神灵。
但想想也是,天生灵种,不是仙佛,便是妖魔。
“这里是白玉宫。不过这是我的叫法。”海棠万里听见元戟的问话,没有回头,仍不疾不徐地带着路。
“你的叫法?难道还有别的叫法?”
元戟跟着对方的脚步,从巨大的白玉正门内进入,沿着雕刻着莲花的小径,被引入一处偏殿。殿内空荡荡的,除了一张棱角分明的朴素玉床,什么都没有。
海棠万里把搀扶着的张衾音安置在玉床之上,就示意元戟继续跟自己走。
她们合上偏殿的门,走在了长长的寂静廊道上,廊道外边是一片黑暗,纷纷扬扬的渡落花从黑暗中的天幕散落。月辉之下,缓缓旋转下落的细碎花瓣散发着荧光,像是一场雪,美得如同一场没有尽头的幻梦。
“我叫它白玉宫,因为这宫殿没有名字,”海棠万里抚着阑干慢慢走着,灿金色的长裙在落满花瓣的地面徐徐扫过,“主人没有给它取名,世人又不必称呼它,那像我这样偶尔来的人,喜欢叫什么便叫什么了。”
“没有取名?”
“是啊,没有取名。”
“渡落山的弟子不来吗?”
元戟知道山主白埜极少见外客,却不知道他连本宗弟子也极少见。难道他就这么一直独自呆在巨大而空旷的白玉宫殿里?
“弟子是不必来的。山主从不教授弟子,亦不需要问候与朝拜,没有什么相见的必要。就算能见,在我看来也是不见更好。”
“什么意思?”
海棠万里“唔”了一声,皱眉思索着说道:
“你垂髫入山时,他端坐在那里,等你阅尽千帆,百年过去,垂垂老矣,他还是端坐在那里。山海尚有倒置的一天,仙树却不会变。这就像是,你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因为跟这些亘古不变的东西比起来,你我都是朝生暮死的蜉蝣,无足轻重啊。”
这番话被海棠万里说出来虽有些轻佻,却难掩其中自嘲的意味,甚至透出隐隐的绝望与悲伤。
“……”元戟沉默不语。
“不过这些都是我那师父说的。他没事就念叨这些。”见元戟低头沉思,海棠万里掩嘴会心一笑,“要我说,蜉蝣恐怕从来都不会抱怨光阴短暂,只有人才会觉得自己活得还不够长。我呢,是能活一天便要逍遥一天,宁做一刻的游鱼,也不做永世不灭的石头。”
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她的这番话透露出了不少的讯息,可元戟眼下却没有心思深究。
因为她们已经走到了廊道的尽头,不远处就是正殿的大门,六扇连排的巨大雕花玉璧在月色下显得格外宏伟。
海棠万里拎着裙摆,正要走上前去推门,却被身后的人突然拽住了衣袖。
她回头一看,发现元戟一脸的欲言又止,神色中带着茫然,似乎想问什么又不确定是否要开口。
“元钺……那天,山主有说什么吗?”元戟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问道。
她指的是元钺在石壁城自戕一事。那天的事发生得太快,卷入的人也太多,所有人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一切就结束了。
张衾音不知怎么就认定了此事与元家有关,恨不能将这个传承了千百年的世家连根拔起。而身为嫡女的元戟却诡异地对此事一无所知,仿佛有人死死蒙住了她的耳目。
太乱了。
如果仅有的线索都在自相矛盾,那她究竟还能相信谁?
也许只剩那一位了。
元戟在过去从未踏入过渡落山,更没有见过传闻中的山主白埜,但是她以前总是听元钺提起。她这个性格难以捉摸的兄长,似乎在少年时期将大半的光阴都耗在了渡落峰。
“阿戟,我今日偷爬上了渡落峰,你猜我见到了什么?上面居然住了人!师兄们还骗我说上面除了仙树什么都没有。”
“阿戟,原来师兄没有骗我,上面真的只有一棵树。”
“阿戟,你上次不是说想把玉燳术的残篇集齐吗?我在山主这翻到了全篇!下次带给你!”
“阿戟,山主要是愿意教我就好了。他可比族里那些老不死的强太多了。”
……
“阿戟,留在眠月,不要回来。”
过去,元钺给她的信笺中,大半都提到了渡落峰,尤其是少年时,几乎时句句不离。可见他在渡落山两百多年,与其说是在云栖峰,不如说是长住在仙树下。她想知道,关于元钺,山主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海棠万里看着面前垂手立着的元戟,苦笑一声,伸手拉过她的手臂,用衣袖替她擦去上面残余的血渍。
“你这话算是问错人了,山主说了什么我从何得知呢?我只记得,那一日之后,师父拿着剑对着渡落仙树劈砍了三天,炼雪剑卷了刃,仙树上却连条印子都没留下。”
海棠万里语气很淡,一边说着,一边伸出食指按在唇上缓缓摇头,示意对方噤声,不要再问此事。
元戟不解,还想再说,却被对方抢先打断。
“元少宗主请。”
海棠万里三两步踏上玉阶,一把推开了正殿的门,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口吻邀对方上前,看样子是不打算再开口。
无奈,元戟理了理衣着,颔首入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