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
昨夜,太衡山下了一场大雪,整个衡灵镇也被一片银白所覆盖。
柳茵茵两只手揣在袖子里,靠在门边向外张望。
现在雪已经停了,几束熹微的日光越过太衡峰顶,照射在汤饼店对面的房檐和树梢上,积雪泛出晶莹而温暖的光。此时,街面来往的人并不多,零星的几人也是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没过脚面的积雪里缓慢行走,一切都显得平静而安定。
突然觉得镇上的日子一直过下去也不错。
早起跟婆婆一起做汤饼,打烊后收拾桌椅,然后洗漱安寝,每天都很充实,不用去费劲心力地想怎么在族中同辈里脱颖而出,从而让母亲挺直腰杆。
柳茵茵吸吸鼻子,带着凉意的风几乎要透过心肺,安逸的幻梦也在下一刻消散。
可三个月真的够长了,自己毕竟不是孑然一身,好不容易才等到了系铃人,有了成为渡落山弟子的机会,必须尽快通过考验上山。
“咪。”
一只不知从什么地方窜出来的三花猫,正蹭着柳茵茵的衣脚,抬头轻轻叫着。
这猫是汤饼店附近的一个老木匠养的,名叫“二狗”,皮毛顺滑,性格温顺,两只透亮的眼睛水汪汪的,时常被木匠带到汤饼店里,所以也不怕人,甚至会主动讨食。
柳茵茵蹲下,熟练地挠了挠二狗的下巴,就把它捞起来窝在了自己怀里,说道:“你什么时候来的呀?嗯?”
二狗把头搁在他的小臂上,又“咪”了一声。
他当然也知道猫不会说话,就抱着它走到汤饼店门口,探出头左右张望,却没见其他人的身影。
奇了怪了,怎么不见那木匠?往常二狗是不会独自跑过来的。难道是饿了?
柳茵茵一边想着,一手熟练地撸着二狗的毛,指尖挠来挠去,忽然就在猫脖子下面摸到了一块冰凉的东西。
低下头看,发现是一枚拴在它脖子上的灵币。
灵币的形状、大小都与尘世的铜钱相差无几,只是材料更为清透润泽,散发着与晶石相似的光华。
灵币与灵石不同。如果说灵石是从灵矿中挖掘、或者人为凝聚的石块状晶石,那么灵币则是由灵石与其他材料共同铸造而成的钱币。灵石能直接提供灵气,作为修士修炼的辅助材料,灵币却因为灵力稀薄且难以利用,价值低廉,通常在灵居界的普通人手中流通。
这二者的价值,极为悬殊。怎么说呢,就卞荆那一袋子灵石,几乎能换一屋子的灵币。
话虽如此,但看到这一枚灵币的柳茵茵还是很开心,因为他知道这灵币不是二狗的饰物,而是老木匠给他的额外的打赏,是特意绑在猫的脖子上让它给带过来的。
估计老木匠早就知道,二狗只要踏入汤饼店,就一定会黏着柳茵茵。
“这样的话,刚好够了。”柳茵茵拆下灵币握在手里,喃喃道。
收下这灵币,再加上之前三个月零零碎碎得到的,到现在刚好是一百枚。这一百枚灵币,对应的是他的入山考验,也就是一百碗食客满意的汤饼。
凑齐了这一百枚,就表明他通过了考验,也就可以真正上山了。
柳茵茵原先其实想岔了,这汤饼店的入山考验本质不在于做出的汤饼要如何美味,而在于他是否沉下心去做这件事。
别看柳茵茵一直笑得没心没肺,从他刚入佟家汤饼店,到收下第一枚灵币前,他的心就没有安稳过。
因为他已经猜到了,汤饼店的考验必然与吃食有关,很有可能就是需要他进膳房做点什么。
而柳茵茵根本不敢进膳房,他可能根本就通不过这场考验。
通不过考验,就上不了山。上不了山,他就完了。
于是,刚到店铺的那天,柳茵茵哪也没去,就在膳房门口站了整整一夜,强迫自己往里走。可他把大腿掐得青紫一片,指头都咬破了,却硬是没敢往里跨一步。
直到第二日早晨,汤饼店的婆婆悄声在他身后突然推了一把,他才踉跄着跌了进去,开始一边冒冷汗,一边笨手笨脚地学着做汤饼。
柳茵茵不敢进膳房,并不是因为什么“君子远庖厨”之类乱七八糟的道理,而是因为他的母亲不让他进。
从小到大,只要他敢踏入膳房,或者提半个字,无一例外都会被打得皮开肉绽,半个月下不来床。在他的记忆里,膳房里油烟的气味往往是跟钻心的疼痛、腥臭的血味紧紧联系在一起的。
不过一切的缘由,得从头说起。
柳家,是位于西南、临近无涯海的一个修真家族。虽不及六大世家那般声名显赫,在西南一带也算是小有威望,家中不少子弟都能入圣地修行。
柳茵茵虽是柳家血脉,却算不上正经柳家子弟,只因他既不是正室所出,也不是妾生子,他的生母只是一个厨娘。
身世不详,无名无分,在以血脉决定尊卑的家族里,是最可怖的事。
族中至今流传着一个笑话。
数年前,柳家东府有个想攀高枝的下人,费劲心思使了手段给家主生了个孩子。孩子才刚落地,连胞衣都没剥干净,她就巴巴地抱去了家主门前,想让家主取名,一并讨个名分。
那是个大雪天,雪厚得几乎要没过膝盖。那个刚刚生产完的下人就这么抱着孩子,在雪地里跪了一整夜,满身的血污,几乎冻废了一双腿,孩子也冻得哭不出来,只有低低的呜咽,像只濒死的幼猫,十分可怜。
可即便如此,柳家家主依旧连看孩子一眼的意思都没有,只是让人通传了一个名字,算是承认了孩子的血脉。至于那个生下孩子的下人,则还是干着贱役,连个侍妾的名分都没捞着。
柳茵茵就是那个孩子,虽然是个男孩,被随意定了个女名,因为他名义上的父亲为他取名时,连他是男是女都未曾问过一句。
柳茵茵,他不是柳家嫡系的“新”字辈,也不是旁支的“春”字辈,他只是“茵茵”,柳树下的一片青草。
也许是贱名好养活,柳茵茵的童年过得还算平顺,他身体很好,极少生病,个头虽然不高,但头脑极为机敏,只是平日在家中常被人忽略,没有太多人在意他。
就像攀附在石壁上生长的杂草,努力在缝隙中扎根存活,虽然不起眼,却也极少有人有闲心去欺侮他。
他的母亲就不一样了,作为柳家东府的厨娘,不仅要干繁重的杂活,还要明里暗里受人讥讽嘲笑,笑她连孩子都给家主生了,却依旧要在膳房杀鸡宰羊,给鱼剖肚。
换做是一般的孩子,可能就此与母亲拉开距离,不愿亲近,但柳茵茵不一样,他不觉得这有什么丢人的,他甚至空闲的时候还想给母亲帮忙,但无一例外都被拒绝了,甚至被严厉呵斥。
“你好好进学,好好修炼就行了,别惦记这些东西!这没你什么事!”她的语气很尖利,神情也很严肃,仿佛膳房是什么恐怖的所在。
这让年幼的柳茵茵一步也不敢走进去,最多搬条小板凳坐在膳房外面,透过窗子看众人忙碌的身影。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后来,在柳茵茵十岁那年,不知怎么的,突然有人告诉他,若是父母能在生辰那天吃到子女亲手做的长寿面,接下来一年就能平安顺遂,无所忧虑。
柳茵茵的父亲是不需要他操心的,他也不配操这个心,但他还有一个生养他的母亲。她一直在柳家的膳房里干活,是个手艺极好的厨娘,从来没有吃过自己孩子亲手做的东西。
也许是因为当时年纪太小,心思又过于灵活,柳茵茵因为这一句虚无缥缈的平安顺遂,毫不犹豫地违背了母亲一直以来不准他进膳房的规矩。
他趁着半夜里没人,偷偷起来溜进了膳房和面。
不知是他天生就擅长操持这些,还是运气好,总之,从未进过膳房的他居然在天光微曦的时候,做出了一碗色香俱全的长寿面。面条虽粗细有些不均,但确实是整根未断,面汤不咸不淡也能入口。
对于一个十岁的孩子而言,几乎已经不能做得更好。
接着,他趁着母亲早起洗漱的时候,就把面捧到了她面前。
“阿娘,生辰快乐。”柳茵茵咧着嘴笑,平日里她是不让自己叫她阿娘的,今天应该没关系,他可以轻轻地叫,不让别人听见。
厨娘刚放下洗脸的布巾,就看见儿子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碗长寿面进门,不由得笑了,眼中含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