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分两头,各表一枝。
赵乐俪跟随磨镜,抵达了半山腰。
白露寺的主持已然迎候在此,着金襴袈裟,手捻紫檀木佛珠,一副庄严宝相。
见了两人,主持恭谨行礼,接下来的光景,就带他们进入寺宇。
沿途的光景,可谓是「松阴连梵宇,钟磬自相闻」。
除了有上香的香客,还有诸多上早课的僧人。
兜兜转转,七拐八绕,三人来至寺宇重殿深处的一座温泉池,这一座温泉池被一片长势蓊郁的松林所掩罩,林下还莳植有诸多药草,空气之中,弥散着一片清郁的草药香,衬得氛围格外安谧宁寂。
一个光着膀子的男子,正倚在青石池壁之下,半阖着眸,享受着温水冲涤身躯所带来的暖意,因为这能缓解他身上的瘙痒与疼楚。
话说回来,郴州乃是名副其实的温泉之城,此间的寺宇除了能让香客上香、转经、参禅,还能享受山间温泉的洗礼。
不消监寺主持介绍,赵乐俪也知晓此人的底细,不是知县老爷邱振棠,还能是谁。
那个秉笔书记虞樊,就侍候在池壁半丈开外的位置,给他们做了迎客之礼
赵乐俪昨夜早与他们侧面打过交锋,今番近距离接触,发现了一些更为精细的地方。
先说虞樊,他一身文士袍,生有一张偏长的马脸,一双细目,不动声色地审视着她和磨镜,等到他们上前时,这一种审视,遂是消弭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地是温良恭敬。
这般显得他处世颇为圆滑,面上不动声色,所有机心与筹谋都藏在底下。
再说邱振棠,比起虞樊,他性情易怒且暴躁,一看他的面容,就知道他在忧患些什么。
当下,他见到磨镜,如遇救世主一般,赶忙披衣起身见礼,道:“久闻先生盛名,今朝见之,果真不同凡响,我今日饱受痈疽之苦,万望先生施展妙术!”
磨镜没有过多言语,当即为邱振棠望闻问切。
拭脉毕,他没有多说病因,只是吩咐赵乐俪打开药箱,呈出一副笔墨,速速写下药方,递给虞樊,且道:“循照此方抓药,一日两煎,分辰时、戌时服用,服药连续三日,三日之后复诊一回。”
虞樊接过了药方,温声言谢。
磨镜并不过多寒暄,准备带着赵乐俪就走,哪承想,在这时候,邱振棠凝声道:“且慢。”
磨镜止步,道:“县爷还有何惑?”
邱振棠的视线掠过他,直直望向他身后俯眸低眉的女倌,道:“先生的这位女倌,能否走近前来,让我好生看看?”
温泉池壁内外的氛围,有一瞬的僵寂。
不论是引路的主持,亦或是怀揣药方的虞樊,俱是怔住,面色异彩纷呈。
他们齐齐看着磨镜身后的那位女子,年逾四十,面容平庸无奇,一副奴颜婢膝之相,不知有什么值得瞩目的地方。
磨镜亦是没料到,邱振棠会突然对他带来的药倌感兴趣。
他本欲婉拒,但又显得过于刻意了。
正欲询问赵乐俪的意见,她却是温谨地行前数步,一片蒸腾的水汽之中,在邱振棠的三步之外的距离,躬身见礼。
赵乐俪感受到邱振棠饱具审视的视线,俨如沉重的山岳,倾轧在她的面容之上。
她微微忐忑,不明晓他为何会突然指明她上前——莫非是发现了什么端倪?
赵乐俪心下生出了微澜,明面上倒丝毫不显,举手投足之间,从容澹泊,不露破绽。
邱振棠定定地凝视着这个女子,虽然她的面容格外普通庸常,但细致观摩之下,能够明晰地发现,此女骨相绝佳,五官轮廓恍若历经精雕细琢一般,无一处不精湛。
邱振棠平素乃是秦楼楚馆的常客,自诩生平阅女无数,不论是审美亦或是修养,皆胜于寻常人数筹,是以,今番见到了这一位药倌,邱振棠委实有些挪不开眸色。
假令撇开皮相不论,眼前的这个女子,真真论得上是姝色无双的水准,让人一眼万年。
不知为何,邱振棠又觉得此女的骨相,有一丝诡谲的眼熟,仿佛在很久以前见到过,但想要深入思忖之时,不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了。
历经长达十秒的煎熬等待之后,邱振棠揉了揉太阳穴,摆了摆手道:“也许是我的错觉罢。”
如果药倌能年轻二十岁,他不论怎么样,都要将她纳为自己的妾。
哎,可惜了。
邱振棠没多说什么,便让药倌退下。
赵乐俪知晓,试探结束了,邱振棠并没有真正觉察出什么端倪。
她绷紧的心神,此一刻松弛下来,温谨地告了礼,行将随磨镜离开。
虞樊却在这时候,上前殷切地道:“劳烦先生远道为先生治疾,时候也不早了,县爷已然提点过了主持,为二位备下舒惬的禅房,先生何妨暂歇一宿?”
赵乐俪果然见识不错,这个秉笔书记做事格外周到妥帖,事先就有挽留二人的准备。
她还想思忖着待会儿怎么寻个借口留下来,借机问主持一些关于宗济法师的事,还有跟谢圭璋晤面。
虞樊这一举止,无异是提供了一个合适的契机。
磨镜似乎也洞察出了赵乐俪的心念,遂是没有推辞。
主持率引二人来到一处禅房,禅房并不算轩敞,但非常洁净,空气弥散着好闻的清郁木香,端的是一处清幽僻静的栖息所在。
安排完一切,主持行将就走,赵乐俪适时让他留步,说自己此番前来,其实心中有一些困惑,想要让宗济法师解答。
主持为难地道:“法师近半个月身心抱恙,皆在闭关修养、著书立说,恕不见外客,施主若有不便之处,万望宽宥。”
一抹凝色,隐微地掠过了赵乐俪的眉眸,假令宗济法师拒不见客,那她如何从他身上调查到线索?
当下,她又问:“再冒昧问一句,宗济法师在这一座白露寺待了多少年?”
主持忖量了好一会儿,适才道:“应当有六七年,他此前是寒山寺的监寺僧,后来寺内燃了大火,他无处可依,就来了此岭的白露寺了。”
一切线索都对契上了。
赵乐俪心中生出了一丝波澜。
她的心绪可谓是喜忧参半。
现在,她只能等谢圭璋回来,再另行商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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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厢,谢圭璋飞掠至佛塔外围,一缕熹微的日色斜斜地投照入内,他逐渐看清了塔内的景致。
塔分三层,一层是禅修打坐之处,二层是禅房,三层是书阁。
吊诡地是,谢圭璋将佛塔三层周揽数回,却并未发现半道人影。
宗济法师根本不在佛塔内,那位小沙弥却持续给他送了三膳。
谢圭璋眼尾牵了起来,笑了笑:“有点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