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遂如一潭滞重而沉凝的死水。
廊檐之下的碎雨声,依和着殿外急切的风声,依和着宫内幽缓的更漏声,这些细微的声响,连成了一条摧魂摄魄的丝弦,搅缠于赵闵的颈部,他太阳穴突突直跳,委实有些喘息不过来。
太子给他的十二个时辰,已然过去,循照自己当初的允诺,是该对外宣称赵乐俪死于谢魔头之手,并让赵芷替嫁至东宫。
暴雨之夜,太子亲自遣私兵去护国公府拿人,岑氏哭天喊地,抱着心神崩溃的赵芷死死不撒手,
赵闵不忍眼睁睁地看着爱女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夺走,忙不迭在宋谟面前叩首解释,白昼巳时牌分,赵乐俪回府来过一趟,他将她拘于常松院里,本打算在天亮之前通知东宫,哪承想,傍夕的时候,谢圭璋就屠遍了整座护国公府,将赵乐俪公然抢走了。
犹恐太子不信任似的,赵闵指着庭院之中那些横七竖八的侍卫,指着花厅里的遍地狼藉,颤声说道:“这些皆是谢魔头作恶的行迹!请太子明察!”
面对赵闵的推诿之辞,宋谟淡寂的面容之上,毫无一丝一毫的波澜,一晌摩挲着指腹一侧的尾戒,一晌淡笑说道:“护国公这是在怪罪孤不曾借兵予你?”
这一顶污帽倾轧下来,直截了当地压塌了赵闵的脊梁骨,他跪伏在地,连连告饶,说自己不敢。
宋谟明面上行事温和,但真正做起事来,丝毫不拖泥带水,他直截了当地差人押走了赵芷,将其押入东宫之中,且为赵乐俪准备了一座棺椁,柏木质地,停摆在宣政殿的大殿前,迫他指认。
赵闵非常清楚,这一座棺椁之中,盛放的只有少詹士杨隐的一座头颅。
杨隐头颅以下的残尸,在数个时辰以前,亦是被寻了回来,与头颅一起,放置在棺椁之中。
宋谟逼迫让他将杨隐的尸首,指认为了赵乐俪。
赵闵分明知晓赵乐俪明明还活着,被谢圭璋救走了,但在目光的光景里,他不得不承认她已然遇害!
这是何其荒谬的一桩事体!
情急之下,赵闵速速以额叩地,凝穆的空气之中,发出了一阵「砰砰砰」的声音,额庭叩出了一道触目儆醒的血色印痕,好不狼狈!
赵闵急切地说道:“殿下容禀,微臣还有一桩重要的事体要通禀!”
正准备吩咐盖棺钉楔的宋谟,闻得此声,眉心轻微一挑,背对着赵闵,淡声问道:“何事?”
赵闵道:“傍夕的时候,太子妃被谢魔头掳走,微臣套了太子妃的话,太子妃说自己此番上京,目的是想要调查慈家县主的下落!”
纵使赵闵的话辞十分含蓄,宋谟亦是听出了此中端倪,赵乐俪此番入嫁东宫,成为太子妃不不过是一个虚掩的幌子,调查县主才是其真实目的。
一抹盎然兴味横掠过宋谟的眉眸,他浅笑了一声,徐缓地侧过身躯,俯视跪伏在地的赵闵,纳罕地道:“赵乐俪为何想要调查县主的下落?”
众所周知,慈家大族所出的县主,三年前参加了宋熹帝的千岁晚宴,结果那一夜,宫内突生变故,县主亦是遇了害,尸骨无存。
至于晚宴之上,县主到底遭遇了什么,为何会尸骨无存,这就成了皇城避讳忌谈的事。
见宋谟对这个话题表示出了兴致,赵闵俨若溺水之人,抱住了海水之中唯一的一根浮木,忙不迭点首如捣蒜,解释道:
“微臣认为县主已死,但太子妃一直坚称县主尚在人世,她此番上京,就是为了调查县主的下落。微臣与太子妃接触的时候,发觉太子妃似乎今日有要事在身,亟需出城而去。
“出城?”
宋谟寥寥然地牵起了一侧的眉心,面容沉浸于一片半晦半暗的光影之中,嗓音低沉,似乎滚磨了一层细细的砂,“赵乐俪是要出城上何处去?”
对于这般一桩事体,赵闵亦是一头雾水,滞重地摇了摇首,艰涩地说道:“太子妃要去往何处,微臣就委实不太清楚了……”
赵闵顿了顿话茬,复又急忙献计道:“不过,殿下不妨在城东城西双门设卡,并且加强巡检司的防卫,这般一来,必定能够截住赵乐俪。”
宋谟闻罢,牵扯出了一抹薄凉的笑意,乜斜了赵闵一眼,并未应承他的话,淡声反问道:“你觉得巡检司和禁军,会是谢圭璋的对手?”
赵闵被问得底子有些发虚,谢圭璋能擅闯大内皇廷,在御林军督爷俞昌的眼皮子底下,有恃无恐地将赵乐俪劫走,还能将宋谟派遣出去禁卫,悉数杀害,甚至是太子府少詹士杨隐,亦是不能幸免于难,被利刃取下了首级,死相何其惨戚。
一抹虚冷的汗渍,沿着赵闵的额庭幽幽滑落,这偌大的皇城里,似乎并无一人会是谢魔头的对手。
他身心觳觫,两股战战,克制住兢惧,对宋谟道:“微臣此议颇为冒进,委实是欠缺思量了,万望殿下能够指点迷津!”
“这很简单啊,”宋谟淡笑,“我们不需要去招惹谢圭璋,只需要将赵乐俪单独「请」来便好。”
适时有一道闷雷,疾然滚落下来,俨若一道殷亮的霹雳,在天地之间,疾然劈落,雷声俨如大鼓,一下子撼动天地,雨丝疾然震落,穿殿而至,整一座大殿在刹那之间,熠亮若白昼。
这一刻,雷光也适时照亮了赵闵惊惧的容色。
隐隐约约地,他猜到了什么,面露一丝浓烈的惧色,他明悟了过来,宋谟是想要用一个饵,来钓赵乐俪主动上钩。
而这个饵,便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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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后,骤雨初歇。
百鬼阁。
赵乐俪准备停当后,刚推开支摘窗,倏然发现窗槛之上,卧躺着一封信。
这一封信残留着余温,显然是有人刚刚放前去的。
赵乐俪捻起信,朝窗槛开外四望,四下并无人烟。
……是给谢圭璋的信吗?
应该不是,若是给谢圭璋的信,倒不至于如此藏着掖着。
——莫非是给她的?
赵乐俪眸色一黯,将信揣入襟前,疾步行至内间。
平摊开了信纸,信上只一句话:
「赵闵知晓县主的下落以及当年宫宴的真相,若有意,子夜钟鼓楼晤见。」
信上又提到,因情状特殊,只准她一人前去。
一抹异色略过赵乐俪的眉庭,捻信的力度,骤地紧了一紧。
案台上的烛火,正在薄薄照着她淡寂的玉容。
这封信是谁写给她的?
她俯眸看着信笺,明黄色纸底,浅浅嗅上去,竟是弥散着一阵清郁的龙涎香。
莫非是东宫遣送而来的信?!
直觉告诉赵乐俪,这很可能是一个请君入瓮的陷阱。
太子一直没有放弃抓她。
但是,如果她去的话,指不定会知道更多线索。
赵乐俪心中陷入一丝踯躅。
眼看就要到出城的时间了,但父亲命在旦夕,并且一条未知的线索横悬在眼前。
她到底要不要去赴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