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赵闵还抱着一丝祈盼——
赵乐俪当真还活着的话,既是如此,目下她的人,究竟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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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鬼阁。
天未亮的光景,赵乐俪披衣起身,开始拾掇行箧。
其实也没什么好拾掇的,从姑苏至临安,或是从临安至其他栖处,她素来是轻车简从,一个人就能独自上路。
玄衣客已然在外处静候,行将在巳时正刻,带她去出城去。
目下,还有半个时辰,赵乐俪决计利用这一截时间,去护国公府。
临去之前,她思及昨夜与谢圭璋不欢而散的事。
看着男子那独孤单薄的身影,赵乐俪心中生出了一些愧意。
一番思量之下,她还是让这一桩事体有个完整的交代,横竖往后也难以再相见,倒不如趁着离去,将事情一次性坦诚明晰。
否则,这一桩事一直硌着她,也是不大舒服的。
赵乐俪讨来一副笔纸。
她已经在心中打一遍腹稿,行文流畅,不出多时便写了小半页,信中主要阐明自己在前往郴州之前,会独自回一趟护国公府,问父赵闵是否与太子一样,存有谋逆之贰心。信末还不忘感谢他这一段时日的相救与照拂,来日查清真相,定当涌泉相报。
书信写毕,赵乐俪细致地摊开墨纸,吹干纸面上淋漓的墨汁,再折成四角,叠放于桌案之上,用茶盏轻轻压着。
她本来还想将谢圭璋赠与的青玉短剑,随信札一并交还。
但想了想,觉得这是他送给她御身之物,假令要归还给他,未免显得太过生分与不近人情。
多番纠结之下,赵乐俪到底还是将这一柄青玉短剑揣在怀中,戴上褦襶,随玄衣客举步出门。
此时,玄衣客交给了她崭新的路引和身份通牒。
这是她今后的新身份了,在出城之时给巡检司检查的时候,必定会用到。
赵乐俪逐一检阅一番,把新身份的关键信息逐一记下。
将这些东西纳藏在袖侧后,她下意识朝茶室的方向凝睇一眼,巡睃一番,并没有见到谢圭璋的身影。
赵乐俪很快收敛回视线,心河起了微澜,说不出是庆幸还是黯淡。
“出城以前,能载我去北市东榆林巷吗?离开前,我想去尝一尝那里的甜水。”赵乐俪征询玄衣客的意见,眼神神往而剀切,“可以吗?”
玄衣客下意识要拒绝,他的职责是护送赵乐俪出城到驿站,至于要不要答应她先去别的地方,当初麓娘并没有交代。
赵乐俪游说他,道:“东榆林巷离临安府衙很远,隔有数道街衢,加之现在禁卫驻兵基本撤下了,晨间的巡守亲兵也基本盘驻于西皇城汴河一带,与北市的东榆林巷相隔至少三炷香的脚程,我去了那处,并不会有人认出我,我暂时是安全的。”
女郎的嗓音温柔而坚定,质地软糯,口吻不疾不徐,天然有一种教人信服的力量。
玄衣客闻罢,终于动容,道:“我可以带你去东榆林巷,但你只有一炷香的时间,一炷香时间后,我们必须出城。”
赵乐俪温静地点了点首。
马车踩着一片辚辚之声,穿过南市的中山御街,一路朝着北市驰行而去。
太子妃遭掠之事,前几夜就已然传遍全京城,揭开车帷一角,她隐隐约约看到沿上几处布告栏上,铺贴有两张人像,一张是女子,另一张是男子。
细细凝望而去,第一张画的原来是她,第二张画的是谢圭璋。
这两张悬赏画像,俨若一块巨大的磐石,砸向太平日久的临安城,这在黎民百姓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虽然画像已然张挂好几日,但布告榜下,仍旧立满了人,个个容色惊惶,泱泱嗡嗡,俨若决堤的蚁巢。
打从太子妃被谢魔头掳掠而去后,偌大的临安城内,如开了血光之灾,隔三差五就有大片死伤,每逢此况,府衙都要忙活好久,坊间百姓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之中。
掺杂着兢惧、揣测的论议声,陆陆续续穿过鹅绒大雪,抵达马车内——
“话说,昨夜南市中山大街的古庙里,又死了好多人!”
“可不是嘛,听说亡殁得都是皇家禁卫,我记得,大前夜西市樊楼附近也死了不少人!”
大多数百姓,在临安城住了这么久,从未见过如此严峻的死伤,众人都重重吃了一吓,陷入了一片死水般的沉默当中。
人群中,不知谁喃喃了一句,道:“虽然说谢魔头收钱弑人,端的是丧尽天良,但从未见过他与禁卫发生过这般生猛的冲突,太子的册妃大典上,当夜太子妃就被掳掠而走,赶巧在这时,官家龙体欠恙,称疾不朝,太子开始代政……凡此种种,未免也太过于巧合。”
众人闻罢,俱是一副讳莫如深的表情,大庭广众之下,谁敢妄议皇廷国事?
不知不觉间,就论议至太子妃身上。
“抵今为止,太子妃还没有下落吗?”
“找了近三日,仍旧遍寻无获,估摸着是……”
“太子妃贵为姑苏城第一美人,才学绝艳,今朝被谢魔头掳掠而走,性命危矣,当真是遗憾的……”
“赵闵当年灭妻宠妾,还将大女儿放养姑苏,如今出了那么大的事,也不见他有多悲痛欲绝,没准当初嫁女,他很可能就是蓄意为之,啧啧……”
一班官府衙役正在执勤与巡逻,看众人热议纷纷,莫衷一是,为首穿皂色盘领公差服的总头役,铁口厉喝一声,作驱逐之状,斥道:“胆大刁民,一个一个脖子痒痒了是罢,再敢妄自乱议朝事,一律论罪严惩!”
众人一霎地鸦雀无声,战战兢兢地四散开了去,俨若树倒猢狲散。
赵乐俪静谧地垂下眼睑,垂下车帷,黎民百姓论议谢圭璋和宋谟,她心中没什么太大的波澜,直至论议至她身上,心中方才掀起一丝隐微的动荡。
很多人认为她已然不在人世。
也很多人认为,赵闵嫁女,居心叵测。
思绪剪不断,理还乱,对于这些风言风语,赵乐俪完全无法做到泰然处之,心内开始生了一些迫切,迫切地想要从赵闵口中得知真相。
马车行至东榆林巷,赵乐俪谨慎地下了马车,明面上,她是去贩卖甜水的食肆铺子,但铺子旁有一个窄仄的巷道,她敏锐地避开玄衣客的眼线,取道入内,沿着屈折巷道行步而去,循照记忆之中的路线,一路七拐八绕,行至巷道尽处,眼前一片豁然开朗。
抵达至护国公府的府门前,赵乐俪在鎏红府门前,捻起兽首门环,很轻很轻地叩了叩。
等了好一会儿,看门的司阍姗姗启门,启门的同时,府内一些呜咽声和啼哭声,陆陆续续地飘了出来。
赵乐俪眉心微皱,府内似乎发生了剧烈的争执。
司阍起初没识出她,直至褪下褦襶后,他整个人像是见了鬼一般,面色惨白若金纸,跌跌撞撞地赶去通禀:“是、是大小姐!大小姐回来了!——”
兹事俨若一折泄了火的纸书,顷刻之间,传遍了整一座府邸。
赵乐俪本想直接去见赵闵,哪承想,是她的庶妹赵芷最先出现,满眼含泪,神情古怪地盯紧她——
“长姊,你不是已然被谢魔头取下了首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