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谟捧着一盏汤药,清隽的眉眼蘸染了关切之意:“父皇。”
帝王苍老的眼眸,一霎地充溢着浓烈恐惧,鸿德殿里所发生的种种,俨如梦魇一般,逐帧逐帧,浮现在了心头。
策妃大典那夜,地方上,有几折加急的奏疏递呈而来,他焦头烂额,本是唤宋谟去鸿德殿议事,可结果……
宋熹帝震怒得悉身颤抖,戚戚然地指着宋谟,意欲怒斥些什么,却发觉,他失声得全然道不出话来。
宋谟温和地望着宋熹帝,关切地道:“父皇是受惊了罢,这是孙医正熬制的汤药,您且先喝了——”
“砰!”
空气之中,霍然撞入一阵支离破碎的声响。
宋熹帝额角处,青筋暴动狰突,毫不客气地将宋谟掌心中的汤药,挥斥在地。
这一声响,惊动了侍守在垂帷之外的御医和宫娥。
他们闻着了惊动,纷纷前来。
两厢对峙之间,氛围滞重而僵冷,
宋谟望向孙医正,问道:“陛下既不喝药,也不愿意听孤说话,这是为何?”
孙医正拱了拱手,道:“许是前夜谢圭璋行刺,对陛下造成惊吓过重,气急攻心,这是犯了癔想之症,纵使清醒,视任何人皆为歹人……”
“原来如此,”宋谟看了一眼惊惧不已的帝王,低声询问道,“此病可有药医?”
孙医正忖量了一番,隐晦地道:“先帝在时,有一宠妃,看到帝君遭刺之状,当时罹患癫痫癔症,后被太后送入璇玑宫静养。”
璇玑宫,名讳取的优雅,但实质上,是一座凄清幽僻的冷宫。
但凡入了此宫,人就同被判了绞刑一般,别无二致。
宋谟忖量了一番,回身对宋熹帝道:“儿臣已然加强了大内的兵力,不过,鸿德殿到底而言,并不适修身养病,近些时日,儿臣便送您去越溪宫颐养罢。”
宋谟温润的安抚声,俨若一股幽清的松泉,以凗凗琮琮之势,流淌在偌大的深殿之中,宫人垂眸不语,仿佛默默遵循了太子的嘱命。
越溪宫,好巧不巧,就在冷宫的邻壁。
宋熹帝一闻,如罹雪殛,通身遍体皆是飕飕冷意,侍候于左右两侧的宫娥,作势要上前搀扶他。
宋熹帝先是勃然大怒,继而是惧怖惶恐,心头气血乱窜,寒意疯狂地往骨缝里中蹿去,一举将宫娥推拒开去。
宋谟似乎已然预料到了此状,俊容之上,并无多余的一丝波澜,仅温声道:“父皇看来是癔症加重了,唤内侍来制住他罢。”
听宋谟的口吻,仿佛是,宋熹帝罹患了癫痫癔症。
将宋熹帝送入了越溪宫,无形之中,这偌大的宫城,已然被翻覆了天地。
这时候,穹顶之上,闷雷滚滚而至,凛风大作,风狂雨骤,风声俨若一柄质感冷戾的绳鞭,重重鞭笞于丹柱玉阶之上,宋熹帝被数位内侍强行带离之时,一片惊电闪鸣之中,杨隐刚好提剑入内。
雨声萧索而冷寂,宋谟站立在半晦半明的光亮当中,比及宫人陆续屏退之后,他面容上的温隽之色,褪淡了去,眸底融有一丝浅淡的翳色。
“殿下,寻到太子妃的下落了。”杨隐恭谨地拱了拱手,凝声说道,“目下,她就藏在冯记家医馆之中。卑职本欲昨晌夤夜时分,就将其擒拿,但碍于谢圭璋在场,卑职不好打草惊蛇,只得佯撤。方才线人来报,说谢圭璋半刻钟前离开医馆,此则找回太子妃的大好时机!”
昨晌,赵乐俪从西市樊楼出逃,正好就被一丛侍卫寻着了,有人给杨隐通风报信,杨隐赶至现场,讵料,他只看到一堆惨死的尸首。
这是谢圭璋蔑视皇权,公然对太子的挑衅。
琉璃宫灯的灯火,恍惚了容颜,宋谟沉默片晌,淡声道:“你即刻带一百精兵去冯氏医馆。”
杨隐听出了一丝端倪:“殿下不前去?,亲自带太子妃回宫?”
宋谟唇角轻抿出一丝弧度,道:“孤去一趟护国公府,见一位「老熟人」。”
杨隐闻罢,颇为不解,太子殿下不是昨日才去了一趟国公府吗,怎的今日又要去一回?
还有,这位老熟人,又是何人?
杨隐不敢妄自揣测,当下忙带一百精兵,速速擒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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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如晦,天地如瀑。
东市,冯氏医馆。
谢圭璋答应赵乐俪,辰时牌分会来接她离开,可是,目下的光景,已然是三刻了,她长伫于侧院的窗槛前,凝望着来往如织的行客,大多数人撑着簟伞,执着小儿来问诊。
冯大夫与曹氏忙得不可开交,临时也顾不上她。
赵乐俪看着曹氏忙不过来,遂是过去药库,一晌看着方子,一晌帮衬着她抓药。
曹氏本来不想要赵乐俪帮忙的,但见她抓药抓得特别娴熟,一看方子,便是能够记住所有药名和计量,戥子上的称重,亦是纤毫不差。
曹氏颇感惊艳,道:“姑娘可是学过药理?”
赵乐俪手中的活儿未停,点了点首,温然一笑道:“您过誉,我只是略学皮毛罢了。”
在姑苏城里,她的姨父乃是颇有名望的郎中,经营数座医馆,并一座坐落在深山碧谷之中的药园,得暇时,她的姨母会代姨夫教她药理之学。
历经十余年的潜心修学,对于看药方、抓药这些基本功夫,她是丝毫不在话下的。
姨母说,人有一艺好傍身,若是将来赵闵真的让岑氏登堂入室,抬其做夫人的话——那么,姨母和姨夫将这数座医铺,悉数过继给她,待她将来火候到了,便是能悬壶济世,安身立命。
赵乐俪是这般作想的,只是,天有不测之风云,东宫的一纸婚书,姨母交给她的一枚玄色玉璜,彻底改变了她的生活节奏。
思绪逐渐归拢,赵乐俪定了定神,又听曹氏道:“姑娘,有句话,我不知当说不当说。”
曹氏道:“那个谢公子,并非良人,戾气重,走得绝对是旁门左道,不然官府也不会抓他。姑娘若是识趣些,应当及时明哲保身才是!”
赵乐俪听罢,觉得曹氏是误会了,误会得还不轻。
她想要解释,但觉得没有很大的必要。
改变偏见,是非常困难的。
过了片晌,赵乐俪徐缓地抬起秾纤的睫羽,道:“你说得对,谢郎并非良人,戾气也深重。不过,我觉得,他也有自己的正道和义气。”
他不是一个纯粹的坏人。
些微雨丝透过窗扃,习习飘落入内,像是在空气之中撒了一层盐。
不过,似乎感知到异况,赵乐俪的视线,不由往漏窗之外掠去。
蟹青色的雨幕之中,不知何时,竟是淡入一片浓墨重彩的暗色。
隔着瓢泼的雨声,赵乐俪听到了槖槖靴声和金戈迭鸣的动响。
她心中生出了一丝不妙的预感。
这厢,曹氏出了去,复又忧心惶惶地入了来,急声道:“姑娘,不好了,昨晌那个官爷又带着一堆兵锐要来了!”
“定是来抓你的,你且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