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天两人上楼去教室时他突然向后仰倒,还好韩静节走在他后面。得益于多年训练,她反应敏捷,稳稳接住他后把人半架半扛回教室。好在是换课间隙,没人留到这个插曲。回到屋里她问何子仪是不是低血糖,对方笑得有点虚弱,掏出个黄色药瓶摆在她眼前。
Digoxin,她盯着这个拗口单词,等来了何子仪的解释。
狄戈辛,用来应对他先天带来的心脏病。他的病情不算重,所以一直瞒得很好,但是最近情况有点不太妙……
那一刻韩静节看着何子仪,心想这世界上没人比自己更希望他身体健康,长命百岁。她想明白两件事,一是她作为备用零件的命运仍有可能被重启。二是她死都不会与人分享自己的秘密,否则只会连累同伴变成共犯。
如果之前只是半真半假的小伎俩,那之后她可以称得上是处心积虑。她想要更多信息,想要深入何子仪的生活,直到她能想出一个完备计划。
此时此刻,她也许不该再深究,追问那个死去的男孩。这可能会引起不必要的怀疑,但她控制不住自己,明知故问道:“你小弟……也是因为心脏病吗?”
“是的,他比我更严重,所以很早就走了。”何子仪打开一瓶汽水,插上吸管推到韩静节面前。汽水是她喜欢的橘子味,从冰箱里拿出来放了一阵,凝结的水珠滴落到桌面。
他某些方面着实是很绅士。韩静节道了声谢,咬着吸管啜了两口,小心开口:“那天听你说过,我去查了一些资料,书上说手术可以治很多心脏问题……”
“这个有点复杂。”何子仪望着她,似乎在思考如何解释。“你知道你是什么血型吗,安安?”
“O型。”韩静节不假思索答。
“那很好,世界上最多的就是O型血,如果你有需要的话应该很好解决……不过,当然还是希望你永远用不上。”何子仪笑得有点苦涩。“我和小弟不是这种常见血型,我们是Hh型血,也就是孟买血型,这种很难配型。”
他就这么说出来了,韩静节甚至愣了两秒才想起惊讶。她盯着他,心想为什么他可以讲?这不是致命弱点吗?不用担心会被人绑走关进笼里标价去卖吗?为什么他就这么明晃晃地讲出来?
“自体输血也不可以吗?”韩静节听见自己说,声音平静。
“可以的,我现在就有在采血,预备之后手术。但我小弟跟我不太一样,他需要换心。”说起往事,何子仪有些难过。“其实当时已经找到捐献者,都在等移植手术了,可惜捐献者反悔,没能做成。我小弟又坚持了一阵,刚过完四岁生日没多久就走了。”
这是很隐秘的事,他大概很少讲起,忍不住找人倾吐,说完却又有些后悔:“抱歉,你难得来一趟,我怎么一直在讲自己家的事,害你难过了。”
她难过吗?韩静节茫然转头,试图借着玻璃窗上倒影看清自己神情。可惜天光尚早,对着窗外价值万金的好景,她只能看见模糊影子。
但的确有块石头正压在她喉咙中阻碍发声,她咳了两声,问:“你们知道捐献人是谁吗?”
何子仪的声音从很远处传来:“这个不知道,捐献者信息都是保密的。”
他真的不知道啊。韩静节看着他嘴唇在动,心想不是信息保密,而是对你们而言不重要。最早拴在她脖子上的那张牌子记了她的血型、身高与体重,他们只要知道这些。当然他们也不关心她是哪里来的,哪怕超市货架上的肉都会到溯源产地,但她只要保证那一串生理指标正常就好。
“再说捐献者和我小弟差不多大,还是个bb,应该是看父母的意愿……对他们来说,肯定也很难接受自己的孩子离世,反悔也很正常。”
不,他们不知道,也从来没有反悔的权力。她只是在很平常的一天被强行带离了家,她的父母也在那平常的一天失去了孩子。
“但是,作为家人来说,我还是希望他们当时能够大度一点。如果能够一条生命的离去可以换回另一条生命,那死亡也许是有些价值的。”
他的声音平静柔和,一如往日,只是今天听来异常冰冷。
韩静节握紧玻璃瓶,问出最后一个问题:“Danny,如果是你的话,你会愿意换吗?”
这个问题问得有些歧义,不知是问他愿意当那个托底的人,还是说他希望找到那个托底的人。何子仪思考片刻,答道:“我之前就想过这个问题,那时候我Mommy每天都祈祷小弟能够找到合适的配型,我也跟着祈祷。但我心里会偷偷想,自己这样祈祷是不是不对,因为等于在许愿世界上有另一个小孩死。我问了Mommy,她说天父自有安排,我们只管祈祷。”
“如果某一天我要死了,我也希望可以帮助其他人。”他露出一个微笑,“但人都是自私的,我现在可能会先为我自己祈祷吧。我想活下去,想和你赛一场,不想每天都靠吃药小心翼翼活着……”
韩静节的泪水来得猝不及防。何子仪狼狈取过纸抽,慌忙解释自己没有严重到要死的地步,只是随口举例。“Sorry我没有别的意思,你别哭啊安安……”他不太会应付悲伤,但两人相处时,好像他又总是在道歉。
韩静节接过纸巾揩去泪水,道了声谢。她想,他歉意和自己的谢意一样真诚又廉价。何子仪说得没有错,因为她也抱着同样想法。如果天平上的砝码是性命,所有这些都会变得轻飘飘,每个人都会祈祷命运将天平倾向自己。
可韩静节不信祈祷,只信因果。恶因不是她结下的,那她也不要担恶果。
“没事,我就是忽然有点难过。”她说,清了清嗓子,竭力让自己听上去快乐一些。“我们来看数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