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韩静节动了,偏头躲过他:“那时候你也在是不是,九哥。”
陈年恩怨听下来,她早将恐惧抛到九霄云外。原来世界一直是按这种规则运行的,她没什么特殊。坏事发生不是报应,甚至和运气也没什么关系,只是因为弱小。可是为什么?韩静节不太能理解,大吃小,小被吃,体型相似的互相咬,这就是规则吗?
秋叔叔说过,遇到坏事可以拼,可以跑,可以等人来救。他真的给自己说全所有退路,但韩静节想试试,是否有另外的选择。她还不太会看人,但王九让她觉得莫名熟悉,给她些许期待。这个人也许可以讲得通,不止今日,还有未来。
她的话多少触起些王九的回忆,他笑道:“是啊。当年我还不是头马,有短命鬼以为我只会打架,这种烂活都丢给我。”
也许是几次见面时这人都很嚣张,韩静节实在很难想象王九不威风的样子。但转念想到大老板待人如待狗,此处风气想必不似城寨和架势堂。除了生出一点多余感慨,韩静节还生出几分希望:“那你知道我家是哪里的吗,九哥。”
“谁管这种事,你买鱼还问那片还捞的?”
答案在意料之中,也就谈不上失望。她叹口气:“看我也不算很辛苦吧?我关在笼里又不会逃跑,难道要你喂我吃饭吗?”
“那倒不用,打针就够。但你整天哭得丧气,搞得那阵我手气都差好多。”难得讲起过往,王九听着没多遗憾,反倒有点兴奋。韩静节看他,觉得这人比自己更像小孩。
如今他爬得这样高,那些羞辱过他的人想必没什么好下场。韩静节想,王九可能有个自己的小罐子。他好似乌鸦一样,将这些印证他成功的小事当作闪闪发光的小物件珍藏进去,可惜平日里没人能听他炫耀。
她说:“也没办法,能者多劳喽。除了你还有谁做事靠谱,又识讲国语?你要还记得当年输了多少钱,可以找狄生要,我过年收的利是还存在他那里。”
闻言,王九歪头看她: “他肯为你花钱啊?”
这话问的让韩静节一哽,想着这人也不知能不能挣钱就把自己绑来,实在不知该作何评价。但她转念一想,以王九为人,多个无用人质也不过是随手撕票的事。于是她斟酌两秒,道:“我存了几千蚊,够赔你吗?”
对方上下打量她一番,仿佛在估她价格,末了啧一声:“你能不能有点志向。那么大的家业不捞,一点现钞就把你打发了?”
他说得颇有点激昂,好像是真心教韩静节做事:“回头好好扮你的孝女,狄秋没仔送终,你努力个几年将来不都是你的?”
对话朝着预想不到的方向发展,韩静节已经数不清自己第几次无语。她深感自己道行不够,应付不来这样的角色,只好苦笑:“不管怎么讲,还是多谢你。”
对方得意道: “日后你一我九分成就好。”
“不是说这事,是要多谢你没供出我,”韩静节看着他道。“你大佬不知我就是那个跑甩的北妹,否则我这次肯定要死,是不是?”
王九挠挠头,好像她说了什么很离谱的事:“现在没人出钱买你,你这个血又不好卖,难道拆开当猪肉贩啊?”
“当年我能够卖多少钱?”
“当时要是生意做得成,太平山半套房他都肯给。”王九说了个名字,本想看韩静节有点反应,但小鬼好像没听懂。他自觉没趣,转而问:“你刚刚念什么经,提前给自己超度啊?”
他从小长在庙里,最烦早晚课,听到就头痛。对狄秋有点个人情绪,大概也和那人脖子上常年挂串佛珠有关。想到这里,他觉得韩静节有点惨:“狄秋在家逼你念经啊?”
“家里办法事的时候听人念过。”韩静节笑笑,学他刚才说过的话:“谁也不能逼我做事。”
“我家都是年初办法事,如果以后年中还得加办一场,就太麻烦了。”她上前凑过去,握住栏杆。“狄生做生意的,他不想同人翻脸。龙哥只想城寨安稳,Tiger哥也不想再死兄弟。我不回去,大家等于结人命仇,不想打也要打。我现在回家,就当无事发生,谁都不用打架。”
“九哥,你都知你大佬不想杀我,只是现在架在那里他怕丢面子。你放我返家,他好做人,我记你恩。以后你接手事业,搵我做生意,哪里用喊人绑我仔,只要打个招呼就得啦。”
她口袋里还有根皱皱巴巴的香烟,还是在学校堵到梁俊义和蓝信一想要偷尝时没收的。那根Winston塞在外套口袋里,也不知放了多久,此时被她摸出来递给王九。
她对这个动作很熟,以前当这是亲密朋友间才有的行为,因为张少祖和Tiger聚会前就会这样互相递烟,不过狄秋见到会制止,让他们不要在小孩面前抽。禁烟原本只是韩静节幼时那场肺炎后遵循的医嘱,后来莫名其妙成了习惯。
眼下她递烟给王九,才知道敬烟原来可以是种讨好。不过都无所谓,王九叼过那支又潮又皱的香烟,隔着茶色镜片审视着她。过了很久之后,他说:“你以后一定好上道,能做头马。”
他轻松扯断铁笼门上的挂锁,拉开狭窄狗门。“跟我来。”
不用他说第二遍,韩静节连滚带爬跟上。笼里呆久腿麻,她踉跄跟上王九,走过那条长路。这次她看清了桌上堆成山的现金和粉,兴许还有其他危险品,这下终于明白大人们总说的“搞事”两字背后深意。
这里比她想得还要大,他们一路七拐八拐,走到一扇门前。这里看着不像出口,但王九撑着门对她歪歪头,好像嘲弄她胆怯。已经走到这里,也无退路一说,韩静节咬牙走进去,被明亮的暖黄灯光闪得眩晕。
这是间正经会议室,有地毯墙纸,也有沙发茶几。不算奢华,但在这破旧厂房里也算一流设施。大老板坐在正面对门的位置,见她来夸张地笑笑:“怎样啊安安,玩得开心吗?”
背身落座的人没有回头,只点了点桌面上两页纸,手腕上佛珠撞出碎响:“有问题现在还可以问,没问题就快签了吧,我律师按钟收费好贵的。”
看来她那套说辞也糊弄不了傻子,未来的利益是空头支票,还得是弥敦道几间旺铺管用。韩静节有些释然,悄无声息往阿金和老黎身边靠,站到狄秋手边。狄秋没有看她,注视着律师解释最后几项条文。
这合同如假包换,大老板爽快签下字。另一边狄秋的签名已经写好,墨迹干透。韩静节瞧着有些惊讶,原来道上人士依旧寻求法律保障,原来最后人们还是栖身于公权。
“谈生意下次去茶楼讲就得,不用这么费劲。”狄秋淡淡道。
“这次是底下人莽撞了,要不给你打一顿出气?”大老板一指王九,被点到的人低头说了声对不住,分明还在笑。
从会议室走出去很近,只穿过一个小小前厅就绕回到大路。天已经全黑,街上行人车辆都很稀少,好在雨终于停住。
狄秋拉开车门,让她先进去。她满身都是在笼子里蹭到的脏灰,污了座椅,不过谁也没在意。车开出一段后,才听阿金说:“幸好那个马仔先带咗静仔出来,否则我真是要动手。”
狄秋没有回话,捉过韩静节的手。她两腕上都是黄色胶纸,已经黏住皮肤,狄秋试着往下撕,问她:“痛不痛?”
她摇摇头,反问道: “你怎么真的来了?”
其实还有许多问题该问,比如狄秋怎么发现自己失踪、怎么追查到是越南帮所为,为什么带着三个人就敢闯来敌营,有没有通知祖叔叔他们,难道不怕重蹈当年覆辙吗?
她长长吸气又长长呼气,觉得狄秋以身涉险实在不明智。这点酸涩却又被喜悦压过,不知是来自劫后余生,还是单纯因为走进门时看到狄秋在那里。她有太多问题,对狄秋,对她自己,最后什么也问不出口。不过就算问了,狄秋也不会回答一字。
这兵荒马乱的一天无法言说,他不想事态严重,或者说根本无暇求援。大老板的威胁信犹豫着还没有寄出,他就先打电话过去要谈。先谢他照顾家中小孩,又提到弥敦道有几座物业在寻主转让,最后说廉政公署陈Sir早想追查徐乐当时遗留的差佬人脉。
狄秋庆幸自己未曾放松过,才有这议和的底牌。更庆幸韩静节平安无事,所以今夜可以安稳收场,未来也许还有少见血的可能。
不过在回家路上,他只是耐心替小孩解开胶纸,期待到家前能撕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