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向荣在官场上在疆场上摸爬滚打几十年,他深谙其中的游戏规则,某些事情的真相并不重要,重要是置身于规则两端的双方各自的利益,所以他没有在国疆不宁之时,同昌睦公主谈论此事,今日此时,是一个可以开口的契机,他利用自己的性命之忧,同她置换了一则金口承诺。
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不必再往下追究了,于是说道:“如此,燕王便可泉下有知了。”
咨阅已经起身向外走了,“梅督请留步,请安心养伤。”
她走出房室外,深深的呼出一口气,继而叫散了一众臣将,只留下了一人。
“梅督伤情严重,目下无法带兵,他的八百陷阵之士军中交由你来统领,另外还有一道两万兵马,军中准备将其命名为幽州道西征军,你担得起军职,这同样也是梅督的意思。”
萧羽闻言,向窗内视了一眼,咨阅道:“西征之战结束后,梅督要下野了。”
萧羽仍未发声回答,咨阅目视着前方道:“无论萧家是否相信,那晚,南衙千牛卫本无意伤害燕王妃……”
萧羽呼进一口凉风打断她的话,也视着前方冷淡的道:“殿下,我萧泓然不想再听到关于那晚的任何说辞,还有,她不是燕王妃,她是萧浣池。”
咨阅迈步离开,留下了一番话:“不要犹豫,凭我个人的经历来说,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当它出现时,无论它是谁给你的,无论它是你身处何种境地下出现的,无论你个人的喜恶,你不必去追究该当与否,你接受它便是。”
*** ***
唐颂驰马来到瓜州以南二十里处,这处有座雕在崖壁上的巨大石窟,面阔百间,进深数十米,那些林立在窟中的佛像是遮蔽性极强的掩体,赤乡就藏身其中,梅向荣就是在向石窟内探寻的过程中遭遇袭击的。
此时已是深夜,唐颂、梁熙君、韦笙和钟黎点燃了火把,率领各自的部下进入石窟中,她摸了摸银子的脑袋,让它在前面带路。
他们屏住呼吸,放轻手脚,一步一步缓慢向前移,那些高大的神佛仿佛生出了魂魄,一座一座从他们身侧无声迈步经过,唐颂的目光掠过上方,那一张张庄严肃穆的佛面正垂视着他们,在暗中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它们不会指引他们任何,只会保持缄默,旁观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切。
银子忽然驻足,视着前方发出低沉的吼叫声预警,唐颂打了个手势,所有人都停在了原地,前方二十米开外的一群佛像身后出现了一群密密麻麻的人影,他们手持弯刀长矛也开始缓慢向他们靠近。
“唐颂!”梁熙君在唐颂耳边低语。
唐颂回过头看向身后,一群狼影绷直脊背,相互交错着位置前行向他们逼近,那一双双狼眼里充满了饥渴难耐的嗜/欲。
敌人与野兽两下夹攻,数量要多于他们,看来他们陷入腹背受敌的绝境了,唐颂突然回想起在克复鄯州时,她与那群狼之间的决斗,十二匹狼全部丧命于她的横刀之下,独留下一匹幼狼,它是第十三匹狼,她没有杀掉它,她从那间院子里醒来之后它已经不见了,从此不见踪影,这件事她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诸位,怕么?”她挑唇问道。
“怕什么?”梁熙君不屑的嗤了声,“这世上可不止你唐颂一人杀得了狼。”
韦笙听了她的话,也嗤了声,梁熙君听出了他的嘲讽之意,冷笑道:“韦司长,待会儿可要当心了,可别旧伤复发了。”
话音未落,钟黎视着面前扑过来的狰狞暗影,喝道:“来了!”
外面的雨似乎下到了石窟内,它们黏稠温热,气味刺鼻,几乎将人淹得窒息,唐颂听到兽牙与兽牙一瞬咬合磕撞在一起的声响就紧紧贴在她耳边。
无数的液体从她的脸上留下,她分不清那些是血水还是自己的冷汗,每一次深入战局,时间就失去了跨度,她的横刀被她抽出了无数次,她无数次的抬起臂膀,无数次的痛下杀手。直到确定了自己是安全的,唐颂扶着横刀,精疲力竭的落下一膝,半跪在了地上。
梁熙君容她缓了一阵,扶她起身问:“没伤着吧?”
唐颂摇了摇头回答,提着横刀向石窟的尽头走去,赤乡靠坐在一尊佛像的足边,一手捂着腹部的刀伤,血流如注,从他的缝隙中不断的涌出来。
他急促的呼吸着,抬眼视向了面前这把横刀,越过它的刀背,他视向了石窟的洞口,视向漠北的方向。
他回不去了,他早已回不去了,他本可以向北逃亡,选择退守,但他选择了相反的方向,只有战死,他才是一名勇士,他才能身载荣誉。就算他逃回漠北,父亲可能会像他杀死哥哥那样杀掉他这个逃兵,即使父亲不杀他,他也难以建立起同父亲一样辉煌的政权,漠北的生存条件对于他们的部落来说太过残忍了,他们只能选择侵略。
他在这时回想起了年幼时的自己,年幼时的哥哥,那时,哥哥带他一起去猎狼训狼,他们曾在水草丰茂的一片绿洲上遇见过一群狼,这个狼群由两头成年的狼酋一同统治,他跟哥哥趴在草丛后面躲着,目睹到从不同方向巡视领地后归来的两头狼酋遇到了一起,它们靠近彼此,亲密地蹭了蹭对方的脖颈,它们是一对兄弟。后来,其中一头狼酋的脚掌受了伤,行走起来瘸着腿,它的哥哥仍与他形影不离,仍带着它一同狩猎,一同统率狼群。
曾经,他以为,他跟哥哥会像那两头狼酋一样,一同统治东西突厥,建立起属于自己的霸权。
年幼时的哥哥向他走来了,向他伸手,对着他笑了笑,他也向哥哥伸出了手。
唐颂收刀入鞘,石窟内陷入了沉寂,无一丝声息,她抬眸,与面前的神佛对视,神佛的半张脸上溅满了血迹,却仍是法相庄严,不动声色。
唐颂缓慢提起唇角,这是她与神佛之间的缘法,她从不质问神佛的冷漠,神佛从不审判她掌中的血腥。
她挎刀,转身离开,走出暗无天日的当下,看到放晴后的晨曦从天地的交界处喷薄而出,她的同袍们沐浴在温暖鲜红的汪洋中,然后纷纷回头向她视来。他们不论成败,不问生死,一直陪伴在她的身边。
她笑着,向他们走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