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袭巷,玉鸾翻飞。
一人往大理寺的方向走,广运门上迎面走来一人,于是她停下步子,对方也驻足,向她行礼:“臣大理寺卿燕序齐见过公主殿下,殿下金安。”
“燕卿免礼。”她静视他。
他抬肩,两人的目光在巷中相遇。
两年前的此时,她经过此处,迈向了通往朝堂的一步。
今日,她走回了原处。
曾经她贪嗜寒风切割自己眉眼时生出的痛觉,现在她只觉得冷,而面前之人仍是那个风骨凛然的文臣。
风声肆虐,似是无情嚣张的耻笑,这让她感到自惭形秽,可是她不想伪装,她知道,在他面前,她可以卸下一切伪装,而不必遭受审判。
她很懦弱,又很狂妄,她痛恨自己。
而他想起四门馆内的那扇窗,窗外的绿慢慢透进了窗内,她终于不再是兴致缺缺的样子,一双眼眸抬起,直视他,眸底是葱茏的意。
“博士能做到么?”
她质问他。
做到什么?
视百姓苦乐于天子、官员之乐之上,入仕为官后为国君分忧,为百姓解难,上谏天子之失,下察百姓之怨,保大秦长治久安。
“很难。”他答:“我会努力践行。”
今日,她回避了他的注视,“我收到燕卿发回的书信时,已经来不及了。”
燕序齐启唇,平静的道:“朝堂内无人不受掣制,不存在拥有无暇之身的圣人,朝中无圣人,圣人立足朝野外,殿下不必觉得愧疚。”
咨阅闻声抬眼,他凝视她,“殿下,燕卿初心未改。”
她含泪,良久不言。他俯身告退,“圣上不闻国事,政事堂决定于明日召集堂中要员共议国事,臣正要前往舍人院通告,就此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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掖庭宫,通明殿。
殿中昏暗,一盏光束透进孔隙,万千白屑纷纷坠落,不知是雪,还是尘。
它照亮一人的半张面貌,遮藏了另外半张,那背后的一双眉眼笑起来,像带着半只面具,半明半暗,真真假假,虚实难辨。
“殿下。”他笑着,寒暄般的口吻,无视她带来的那枚玉盏。
她于他的对首栖身,抬眸视来。他仍穿着那身官服,尘落满身,它的色泽纹理还是浓艳鲜明的颜色。
她面色如常,唇角甚至挑起了一丝笑,“大监冷么?”
“冷呢,”温绪瞥了一眼那枚玉盏,笑道:“有劳殿下费心,这酒能暖身子吧。”
“哥哥要杀你,”咨阅垂眼,指尖抚着玉盏的边缘,“我接了这桩差事,我也想杀大监。”
温绪一声嗤笑,“那么臣,也只有恭敬不如从命了。”
“不急,” 她来回揉搓着盏口,她指尖的玉色化进了那盏里去,“大监,你也很恨我吧?”
他没有回答。
“你原本也是可以毁掉我的,为什么不动手?”
他没有回答。
“为什么?”她追问。
“因为臣知道,如何才能使殿下真正的感到痛苦。”他答。
给她一切唾手可得的错觉,再给她满目疮痍的真相,摧毁她所拥有的,比摧毁她本身,会更令她感到痛苦。
太子秦舒之死的背后,是各方在推波助澜,她是其一。齐王秦蔚之死,她不动声色,冷漠观望。平康帝一步一步的堕入深渊,她顺势而为,伺机而动,等待着,等待着,等待着将来某一日,她的哥哥们全部沦为枯骨。
他窥探到了她心底最为阴暗的一处死角,然后将其剖开剖明,她会因此而痛不欲生。
他曾见证过。
温绪轻笑,“眼下平康帝尽失人心,燕王已死,靖王出逃,殿下权掌中书、门下、三法司、甚至是兵部,殿下不该再觉得痛苦了。”
兵部。
看到她眼中难掩的一丝惊愕,温绪笑道:“南衙鹰扬卫上将军廖怀,他是殿下的人,是否?”
这就是昌睦公主,这就是秦咨阅,她是痛苦的,可是她也沉溺其中。
咨阅松开手中的玉盏,抬眼,谛视他,“大监,你后悔失去秋燕解么?你会痛苦么?”
他垂眼,视向那枚玉盏,容得酒光在他眼底颠簸动荡,又是一声嗤笑,他缓慢抬眸,同她对视。
“殿下,我们所有人都沉溺了,不是么?沉溺,就会失去,就会痛苦。”
大秦局势溃乱,这场局中,推倒每个棋子的人不是他,是棋子们相互之间的引力和斥力,推倒他们的是他们自己,布局之人也不得幸免。
咨阅平静颔首,她起身,也带起了那枚玉盏,它被她丢弃,摔落。
水光乍泄,惊起一汪玉屑,它们碎成了雪,碎成了铺天盖地的尘。
“你该杀了我的。”
她离开时,他在她身后道。
殿门逐渐闭合,只余一道天光,她回眸,在那道罅隙里看向他。
“我要你永居牢笼,听闻我平天下,开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