嫔妃们与她来往的话语间难掩冷嘲热讽之势,同时她们自己也有了忧虑。
独孤昱生前,她是秦重渊最宠爱的女人。独孤昱死后,谁会是秦重渊最钟意的儿子?
“今儿个奴婢听载笔说,皇上到北衙校场里考教几位皇子的骑射,直夸靖王弓马娴熟呢,有皇上当年在岭南带兵的风范来着。”
众嫔妃回过神,看向一侧,发声之人是南诏国出身的孟纤闻,恭王秦哲的生母。这番话乍听起来没头脑,仔细品咂回味是有深意的。
靖王,秦衍。
杨培芝皱眉,沐抑愁受封前是个伎人,靖王没可能子凭母贵,她并未把这对母子视作是威胁。
袁灼渠拱火道:“圣上对沐承旨未必彻底断了念想,爱屋及乌也未可知呢。”
孟纤闻笑道:“贵妃娘娘没个好命,她这个影儿倒是见天的摊上好事呢。”
“孟侍栉。”梅映雪盯着她,冷笑着问:“先前你跟沐承旨的关系不是很亲密么?眼瞧着跟亲姐妹似的,一起散逛,还总是牵手拉腕儿的,背过脸儿说人长短,不明道吧?”
今日沐抑愁因为感染风寒,所以没有出席晨省,孟纤闻的语气听起来很是肆无忌惮。
孟纤闻一双明眸恬静的很,笑着看了一周,抿嘴道:“饱来觅睡,睡起逢场作戏罢了。娘娘们,不都也这样?奴婢这般说,也是为诸位娘娘们鸣不平。”
梅映雪翻了个白眼儿,冷嗤一声。杨培芝正心烦意乱着,却也明白孟纤闻这是在故意挑唆,于是及时制止了这个话头,宣布晨省结束,打发下首这帮女人走。
按照次序,位份低的嫔妃先告退,位份高的随后,逐渐的,殿中只余下了四人。
梅映雪和袁灼蕖起身,预备向上首行礼时,发现孟纤闻还在她的席位上静坐着。
两人都不耐的道:“你还搁这赖着,碍人眼呢。”
孟纤闻抬了脖颈,看向上首三人道:“娘娘们都是好性儿的,奴婢来做个恶人。”
殿中出奇的沉寂,三人看着一人,她们面色愕然,她言语平静,四人心照不宣的陷入沉默。
梅映雪和袁灼蕖相视一眼,重新坐下身子,杨培芝够到她的茶盏,垂眼抿茶,一言不发。
外头似乎下雨了,有雨打芭蕉的脆响声透进窗,孟纤闻垂颈,提起唇角轻声道:“奴婢听说,南诏刚刚进贡了一批芭蕉种,花期很长的一类,娘娘吩咐种起来吧。”
雨水打在芭蕉叶上,噼里啪啦的乱响。
殿中三人回过神,互视一眼,又撇开视线,各自端杯抿茶。
当日之事,今日在座的三人都是帮凶。
杨培芝望着自己倒映在杯口的那张脸,默然冷笑。梅映雪咽下一口茶,慢慢泄出了一口气。
袁灼蕖垂眼视着杨培芝的裙角出神。平康初年,八月十五夜,她的儿子齐王因谋反被诛,她在永安宫门前挡住了太后杨培芝的车驾,恳求她获准齐王的尸身入皇陵,但是被拒绝了。
她跪在昏暗的门洞里绝望痛哭,哭至失声,一人的四爪龙鳞靴缓慢迈入了她的视线。
她慌张抬头,对方垂眸跟她对视,面目无悲无喜,“娘娘想让三哥他入皇陵?”
她哭得喉咙干涩,忍不住咳嗽起来,他蹲身,眼底透出烛火的光亮。
“本王有法子。”
她疯了一般的不住点头,他微微提唇,嗤笑道:“娘娘知道,你应当向我坦白哪桩事件吧?”
她哑着嗓子答应,他起身,眼帘压的极低,没能照出她当下的丑态,那是一种无声的鄙夷。
他转身,声音随着背影渐行渐远。
“娘娘节哀顺变,得照常收拾的体面一些,养好自个的嗓子,日后还得出声儿呢,不为了谁,为了齐王。”
雨下得大了,砸在芭蕉叶上像玉瓷碎裂的声音。
“砰!”
瓷片碎裂,溅落了一地,他忙跪在地上,将那碎瓷一片一片捡起来兜在下袍里,慌慌张张向殿外跑去。
他一边跑,一边哭,把瓷片全埋进花园里遮掩,跪在泥里哭。
“江陌?”有人来了,远远冲他招手,“你在那儿做什么?”
是漪澜宫里的沐承旨,顺永帝传唤过她几次,五六次呢,让她过太极宫这边侍奉笔墨。
他赶紧起身,胡乱拍着身上的泥土走近请安,呜咽着说:“沐承旨好,您金安。”
她把他从花丛里拉出来,又问:“黄阁骂你了?找个背静地方偷着哭呢?”
他说不是,她追问:“皇上骂你了?”
她说完,笑了起来,逗得他放生大哭起来,“不是……不是……不好了……奴婢的命都没了……”
她也跟着慌了,摘下手绢给他擦泪擦鼻涕,“什么事情好好儿说,要死要活的做什么?”
“我把……奴婢把皇上的一只杯子给砸了,这不是没命了么?”他擤出了一把鼻涕。
她收了手绢,弯腰掸了掸他袍子上的泥土问:“有人瞧见没有?”
“没、没有……”他接着掉眼泪,“迟早得发现呢。”
“哪套杯子?汝州青玉的那套?”
“是……是那套。”
“巧了。”她又笑了,“皇上赏过我一套一模一样的,你从我宫里拿一个,这不就弥缝过去了?”
“这、这不能。”他说:“我拿了,承旨怎么办?”
“一胎五六个呢,皇上哪里就得闲挨个儿数了?就算数了,我就说我失手砸了一只,宫里碎杯子,多寻常的事,不是天大的事呢。”
他听了如蒙大赦,跪下要磕头,“沐承旨,您可太好了!”
他被她拦住了,她轻轻推他,“赶紧回去换身衣裳,没得又该寻你这桩茬儿了,御前衣衫不整的罪过才大呢。我记得你都十一二了,大孩子了,不许娇气,御前当差可再不能哭鼻子了的。”
他忙应声好,躬个身远远跑走了,后又回过身去望,那时是傍晚,她站在暮色和暖意里,裙袂被秋阳染得红艳,边上的宫墙也是红艳的,她扬起手绢挥了挥,挥出一片浩然无边的红。
芭蕉的影在眼底摇晃,他神思断灭,回到当下的情境,含着一口冷风,他提唇,淡淡一声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