铨选官员是吏部的本职,燕序齐这番询问是对吏部尚书的一种尊重。田青禾一怔,挠了挠头说:“要让我说,合适的人选只剩下内宫的女官了,宏词科她们考起来算说是顺手。”
他说完,瞥向了独孤上野,但是对方垂着眼,没有同他对视,他又觑向了上首,他战战兢兢的,平康帝的面色并无异样,看向他说:“吏部尚书之言,完全可以作为参照,请诸位爱卿审议。”
众臣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之时,田青禾狠狠松了口气。燕序齐的视线从他脸上调转,看向了独孤上野。
当初宰相杨书乘为了扩大在朝势力,欲图与田青禾做亲家,控制选官途径,洛城世子一句话拉了田青禾回头,拉得十分及时,可谓是悬崖勒马。不然后来朝中清算太子一派时,田家无论如何脱不了连坐的干系。
这个天大的人情,田尚书今日还上了,独孤上野今日出席朝会,等的就是这一刻。
独孤上野抬眼,两人对视。那个雨夜里,他们之间有过一场对谈,一方已经兑现了承诺。
燕卿,谢谢你呢。
众臣通过了田青禾的提议后,燕序齐道:“最后,是女官的录取、放榜和升迁,本朝科考采用糊名制,有成绩者皆可录用,该条铨法同样适用于女子。”
糊名制指的是在考官批阅考生的笔试考卷前,需将考生的姓名密封,以防作弊。如果针对考生的性别进行限制,同样也就失去了制定女官铨法的意义。
“臣费心劳力,最终不想白费周章。”
话音落地,大理寺卿燕序齐抬眸视向了御座上的帝君,秦哲谛视他,他的眼里有光有锋芒,文臣风雅,雅到极致就是不屈了。
秦哲从扶手上起身,端正姿态颔首道:“如无异议,大致先这样定,有劳诸位。”
朝会结束,众臣正准备起身告退,忽听平康帝又道,“年底,官员考核在即,御史台有空派人去趟幽州,别忘了幽州节度使梅向荣的考科一事。”
御史大夫池浚领命的同时,独孤上野起身离开,跨出殿门后走到南窗前道:“散会了,唐司长,背静地方说句话?”
唐颂颔首,两人沿着殿侧的长廊向宫外走。“不妙啊。”独孤上野道,“这势头。”
唐颂此人,绝不会因为殿中君臣之间那片刻和睦而动情,上一次她见证君臣和睦的一瞬后,等来的是漕粮沉没牡丹堰的噩耗。
平康帝和他臣子之间存在的裂隙和矛盾,并不是一朝一事便能粉饰无痕的。
“可不是。”唐颂道。
“怎么弄?”
“逢山开路,遇水叠桥。”
独孤上野嗤笑一声,“行,谁怕谁啊。”
唐颂一边走,一边思忖,“朝会上还有一件事令我很在意,听秦哲的口吻,谷梁进一案背后的真相,他像是不知情的。”
独孤上野冷嗤,“温绪通过谷梁进一案,目的是扶植祁怀允入司天台,从而把控天象昭示,此事齐王应当是知情的,不料他自己就是祁怀允口中的那个异象,这就更加印证了秦戎钺之前的那个推测,温绪、池浚两人并无忠心可言,他们只是想通过御座上那个可以被操纵的傀儡掌握皇权。”
唐颂颔首赞同,独孤上野又道:“方才他们重提谷梁进一案,我都做好被追责的准备了,结果还是把人给赦了,既这么,温绪为何要针对此事进行挑唆,只是为了报复咱们俩?”
唐颂冷笑,“温绪是谷梁进一案的幕后推手,可是殿下,你我只是推测,当初可没查到任何形迹和证据,就连谷梁进本人都不知道谁要害他。”
独孤上野听着唐颂的分析,冷冷挑起唇角来,所以,除了报复,还是一种挑衅。
挑衅啊。
“好,陪他玩。”
回到京兆府,独孤上野叫来法曹参军事何胥,吩咐说:“方才朝会上刚下了旨意,要各级配合刑部和大理寺清除滞积的刑案,加快覆奏的进度,京府的政务一贯浩穰,这段时间你我都忙些,该处理的处理,该呈上御览的呈上,咱们京府走在前头,不跟其他衙门扎堆儿。”
何胥回道:“卑职明白。”
随后,独孤上野又叫来他的司马韩映,吩咐道:“这阵子你别跟着我了,守好上官府,我在衙门里宿几日。”
韩映迷惑的追问:“殿下因为何事这样忙?”
“你嘴快,别问就。”独孤上野催他走,“告诉你了,回头你给我泄出去了给。”
韩映有些不满,嘟嘟囔囔的走了。独孤上野回到堂内,翻开手中的一篇案卷,凝视良久。
三日后,何胥将一摞案卷放在他面前回话,“殿下,都批了。”
他抽出其中一卷,抻开飞快看了一眼,又重新卷起来,起身迈步走了。何胥看着他的背影走远,抱胸疑惑的说:“火急火燎的,干什么呢这是?”
独孤上野驾马驰过街道,在上官府门前下马,韩映正坐在阶边给鸟雀投食,那些雀见来了人扑棱着翅膀又飞回檐上去了,独孤上野问:“她在家么?”
“不在。”韩映手搭在额前往檐上看,“上官姑娘今天上值啊殿下,在大明宫里呢。”
独孤上野再次翻身上马,韩映无心看鸟了,赶忙起身说:“殿下,我随您。”
马上人绝尘而去,“歇着你的吧。”
尚仪局廊下,司赞、点赞、掌赞们正聚在一起吃茶,她们说笑的话头逐渐转移到了在场最静默的一个人身上。
“苍苍,殿下不是每晚都接你散值么?那他为什么要跟你和离呀?”
“苍苍,你跟我们讲讲在掖庭宫时你跟殿下之间的过往呗。”
“苍苍……”
苍苍提着壶,给她们添了一圈茶,只是笑笑不响。
忽然之间,她们都不笑闹追问了,起身向着廊外行礼,“世子殿下。”
她转脸看出栏杆外,他人已经在近前了,停在阶边问:“一件事儿,有空么?”
于是身边姑娘们一下子跑空了,苍苍微怔,想起从前在掖庭宫时,他来找她,每次也都是这样突然、直接。
那时她会耳热脸红,现在也一样。那时她会觉得痛苦,现在不会了。
她下巴枕在手背上,等他走近。他走到她面前,斜倚在栏杆前说:“这几日京府的事务忙。”
苍苍点点头,“韩映告诉我了,是这件事么?”
他垂眼摇头,否认了。苍苍面色变得认真起来,不再趴着了,伸手牵他的手,问道:“不好的事情么?”
他仍摇头否认,不知从哪拿出一卷纸放到了她手中。苍苍犹疑了下,抻开来看,这是一名死刑犯的卷宗,主要的罪名是构陷,京府下发的死刑判决需经五次覆奏确认无疑后,才可以行刑,今日该名犯人的最后一次覆奏得到了御笔亲批,三日后执行死刑。
她视线上移,看到罪犯的姓名:
崔健。顺永年间曾任刑部都官郎中。
她霍然抬眼看向他,他眼神微冷,启唇道:“他欺负你的那天开始,我就想让他死。”
苍苍回忆起了在狱中被人扇那一巴掌,她愕然、害怕、屈辱,但她无路可逃,她躲在墙角遇到了一人的目光。
好漂亮的一双桃花眼,死鱼逃近那汪暖水里,也会活泛过来吧。
她的双手也被唤醒了痛觉,泪水落在手背上,烫得更加疼痛。有人握住她的手掌,抬高,放在唇边吻了吻,吹了吹,“这样就不痛了,我说过,今后不会苍苍再痛了。”
她仰视他片刻,拉得他弯腰,把脸垂到她面前来,她吻他的唇角,在他耳边含泪嬉笑,“晚上做鱼给殿下吃,好不好?”
“好。”
“我听她们说,恩科录用有内宫女官的名额,是不是?”
“是。”
“这背后有殿下的功劳,对不对?”
“对。”
“那我就做条大肥鱼,好不好?”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