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问他的就是婶婶,她怀里的小祖宗天生眼睛朝外歪斜,此时似笑非笑地咧着嘴,口水非常顺畅地淌落在衣襟上。
“刚刚有只鸟飞过去了。”小崇飞诚实地回答。
“哼,”婶婶带点埋怨,“虹姐今天入土,你还有心思看鸟?细伢,你已经不小了,整个孤儿院里,虹姐就偏心你,一直拿你当亲生儿子养,今天你要不是坟前哭得最大声的,虹姐都走不安生!”
如果说北丘那间临水的破宅院能称作孤儿院的话,虹姐确实算得上是孤儿院的院长,今年不到五十岁,死于过度劳累。
小崇飞刚在葬礼上哭过一轮,那时乐声一起,无论亲疏,所有人都呼天抢地,比地心引力还要让人直不起身,哭得头昏脑胀,到现在眼睛都还是肿的。
但这不是小崇飞的本意,他知道虹姐最烦哭哭啼啼的人,绝对不是婶婶说的那样。
不过,一切都不重要了。虹姐此刻安然躺在人群中央那口木棺里,陷入了永恒宁静的沉睡,连路过蜿蜒泥泞的山道,她最爱的蒲公英飘下,也无法再流连。
小崇飞据说是被虹姐从公路边的野草丛里捡到的,周围都是簌簌飞扬的尘土,唯独他睁着透亮的眼睛,玻璃似的折射着某处的光。
虹姐见他浑身完好没有残缺,又不信邪地将他带回去交给院里的婶婶检查,还是找不到什么毛病,于是所有人都莫名其妙有了一个共识,他应该有某种隐疾,只是没到发病的时候。
“那先养着吧。”虹姐决定得很干脆,眼神却在小崇飞的小脸上多停留了一会儿。
宅院四周都是白墙,根下覆满了绿得发黑的青苔。院里的穿堂风四季不休,总是吹得破木窗动静很大,一摇一晃就是十多年过去了。
小崇飞和十来口人住在同一间寝屋,床铺就卡在门背后,蹲下身也能当桌子使。虹姐是个大忙人,偶尔才来寝屋逛一圈,像是完成某种巡查的任务,然后就不见踪影。只有婶婶是寝屋的中流砥柱,每天早上准时过来打理各种琐事,风雨不歇。
小崇飞喜欢跟在婶婶身后,时不时打打下手,闲了就一个人在庭院里跟花草鸟虫玩耍。从不惹是生非,也从不嬉皮笑脸,谈不上格格不入,却始终游离在周围人的场域之外,不太像他这个年龄的孩子能表现出的性子。
旁人因此想的是,他终于温和地发病了。
孤儿院里其实并没有多少像他这样能跑能跳、机灵懂事的孩子,大部分都像小胖哥一样,天生缺了点恩赐,生活不能自理。一两个或许还不算什么,一大群则会形成某种奇特的景观,左边在自己大吼大叫,右边在床上艰难蠕动,小崇飞独自坐在门边玩石子,满是一种谁也不搅扰谁的祥和美好。
这里的乡镇穷得叮当响,连在地图上哪个位置都很难标注清楚,虹姐过去为了筹措经费,还在镇上闹过不少事,以至于乡亲们都把她当成疯婆娘,她的宅院自然就是疯人院,谁也不敢轻易靠近。
小崇飞和其余几个心智正常的孤儿就这样囿于宅院,越长越大,错过了被收养的黄金年龄。每当婶婶闲暇时提起这茬,为孩子们鸣不平,虹姐就会垮下脸,扯着嗓子说:“怎么长不是长?非得身边有正经爹妈才能好好长啊?亲生的都敢丢了他们,更别提收养的,谁知道背地里都是些什么货色?”
说归说,后来她还是想尽法子将几个孩子打发去上学了。在她心里,爹妈没有就算了,但一定不能不读书。
上学就得有个正儿八经的名字,孤儿院里识字的大人只有虹姐,她懒得想,就直接扔了几本烂字典,让孩子们自己翻着取。
于是,小崇飞不仅生日是自己定的,连名字也是自己选的。崇飞之所以是崇飞,大概就因为形近飞鸟越高山,是他最喜欢眺望的远景。
学校建在离孤儿院很远的地方,规模不大,却是方圆百里很多孩子的唯一指望。
小崇飞似乎就是从这时候开始才尝到一点向前奔跑的冲动,每天醒来收拾出门都像风似的,穿过寥落的庭院,沿着泉溪越走越远。
虽然因为出身的缘故,初来乍到受了一阵子欺凌,但小崇飞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逆来顺受,谁敢打他,他就打谁。
虹姐被学校叫去领人的时候,走廊上除了一帮挨打的哭包,就剩下鼻青脸肿却一脸正气凛然的小崇飞。
虹姐竟然得意地笑了:“行啊,会咬人,以后才能有出息。”
同样的话,直到前天晚上月高风疾,虹姐满身酒气推开寝屋的门,拽着小崇飞神神叨叨说了一通,依然是:“你今后要当个有出息的人……”
黎明前,虹姐就撒手人寰了。
小崇飞的思绪也暂时凝结在那个更深露重的夜晚,浑浑噩噩熬了两天,或许只有亲眼见到虹姐入土为安,他才能真正接受眼前的一切。
“先院长的姓名是什么?”临时请来的阴阳先生正在准备给墓牌刻字。
“虹姐。”不知道谁应了一声。
“姓名姓名,有姓有名。”阴阳先生重复强调。
大家却是面面相觑,只有平时在孤儿院看门捡垃圾的跛子爷爷带着很重的方言口音说:“言绣虹。”
当然,爷爷并不知道名字对应的具体是哪三个字,最后还是婶婶从遗物里翻出杂七杂八的资料单,找到了虹姐的签名。
原来虹姐这么一个性子简练的人,却有一个笔画这么复杂的名字。
不过仔细一想,小崇飞意识到,自己与虹姐之间并没有他以为的那么熟。
总之,请您走好,小崇飞如是想。
磕了一个重重的响头。
到了最后,香烛纸钱烧得满眼飞灰,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震耳欲聋,众人就在巨响之中沉默,哀别,然后远走。
走出几百米,小崇飞忽然摸到衣兜里的蒲公英,是他在路上特地用透明胶布粘了几株,准备留在墓前的。他赶紧跟婶婶招呼一声,不顾阻拦,拔腿就往回跑。
翻回坡上之后,小崇飞很快望见虹姐的墓碑旁边多了两三个鬼鬼祟祟的陌生人,手里拿着挖土的铁锹。
仅是远远的一眼,他就感到胸膛像要炸了似的,飞奔的速度甚至吓跑了田间的大黄狗。
“你们在干什么!给我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