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不比董事会,易丞是全场最年长也是最位高权重的人,他比任何时候都要显得自信从容,一身深灰色西装衬出沉稳持重的气质,领带是优雅的酒红纹理,整个人从发丝到鞋底,无不打理得精致体面。
他在台上站定,连嘴角扬起的力度都能控制得分毫不差,视线不疾不徐扫过全场,似乎对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以及说完之后众人可能会有的反应,已是了然于心。
掌声渐渐弱了下去,众人都在等待他的发言。
一个只有三十七岁的年轻的易总,大学在读期间是学神般的存在,毕业后以顶级待遇入职无领导集团,成为了孟文彬科研团队的一员,八年前和团队一起成功打造出巨型城市虚拟装置并顺利推向市场,其后主动申请调去市场部打拼至今,现已成为董事会最信任的部下。
外人对他的认知也到此为止。
这些随便上网查查资料就能知晓的故事,在当事人的生动叙述中竟然变得鲜活起来。
易丞娓娓道出自己的经历,没有使用任何虚浮的词藻,毕竟他的本意不在于炫耀,而是想努力证明,他其实和在座各位都是一样的。
成长这件事,他感同身受。
一旦证明成功,一切就会按他预设的轨迹顺利执行下去,这是易丞在体系工作了十五年所积攒的能力。
领战计划是无领导集团酝酿已久的一次冒险,向外界递出橄榄枝不是为了进行上对下的施舍,而是要来一场热血举旗,召集所有对自己的人生有远大憧憬的优秀人才。
在共同的向阳追逐中,命运相连。
“……面对现在这样的发展形势和竞争格局,集团非常需要你们,”易丞尽量展现出他最大的诚意,“比你们想象中的还要更加需要你们。”
明亮到几近眩目的灯光笼罩着他,面貌和身形都能看得一清二楚,言崇飞手里的矿泉水突然“啪”地掉在地上,发抖的掌心只剩下还未拧上的瓶盖。
是他……
华景昂反应极快,赶紧伸手将水瓶捞了起来,幸好还没倒空,他想还给言崇飞,却发现此人丝毫没有动静,顶着一张煞白的脸,眼睫因震惶而剧烈发颤,薄唇紧抿,快绷到了极限。
安星也被矿泉水瓶砸地的声音吓了一跳,压着嗓子朝旁边低声呼唤:“言大哥,你怎么了?”
言崇飞好像陷进了另一个世界,他眼睁睁看着台上的人影开始闪动,渐渐有陈旧的画面切进来——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季,阳光耀眼夺目,废弃的荒楼暴露出清晰可见的丑陋面目,浑浊的气味到处都是。
没有好看的西装,只有刺眼的白大褂,一个挨着一个,神情苦得像前来吊唁的,只会用悲悯的眼神望着自己。
“抱歉……我们其实是很需要你们的……”
记忆中的模样与此刻的现实彼此交叠在一起,只是过去的人还很年轻,最后一丝青涩的学生气藏在眼底,被红血丝所绞缠,仿佛随时都会灭去。
现在自然已是完全寻不见了。
霎时间,冷银色的亮光吞噬一切,脑海中的画面又转向离奇。
言崇飞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亡灵,艰难跋涉至一处陌生的墓地,聆听神父在坟前审判,说的是,上天选中你们,但你们做得不够好,所以是你们错了。
自己陷入歇斯底里,如同一头失去理智的野兽,除了无能狂怒以外什么都做不了,在向神父索求无果之后,又变得像一条低贱的狗,同此地的破败、浑浊彻底融为一体。
是的,是我们错了。
错在哪里呢?
质疑的瞬间,神父和墓地倏然散成了碎片,被狂风无情卷向远方……
言崇飞在这种破碎中缓缓回神,耳畔的呼唤终于起了效果,他反应过来:“啊?我、我没事……”
安星觉得奇怪:“真的没事吗?叫了你好久都没反应。”
言崇飞露出敷衍的笑意:“真的没事,我开小差呢,这典礼实在太无聊了!”
安星半信半疑,也没敢再多问。
此时,华景昂用水瓶轻轻碰了碰言崇飞的手背,示意他接住。言崇飞被这一点凉意刺得一激灵,却不敢直愣愣转过头去,只能配合地接住,声音小得几不可闻:“谢了……”
“不客气。”
虽然不知道背后有什么隐衷,但在与同侪相处保持点到即止的原则上,华景昂一向做得很周全。
言崇飞原以为应付完安星这一边,还得琢磨新的话术应付另一边,没想到华景昂礼貌回应之后根本没再多问。
算是逃过一劫。
今天不过是他来到集团的第一天,有些事早该预料到了。
慌成这样,以后还干不干?
言崇飞暗地里骂醒自己,将瓶盖重新拧上,装作无事发生。
注意力再度落回台上。
完美的成功人士仍在继续他完美的演讲,众人听着听着还是有些走神了。
“易总是不是还未婚?”张良朋突然在一片沉闷中提出一个致命问题。
“好像确实没有,甚至连有没有女朋友都不知道。”冯一维接话接得飞快。
马知书不由得瞪大眼,对此相当震惊,进而叹了口气:“这么优秀的人还单身,真是天要绝我等庸人……”
八卦总是能引起更多人的响应。
“未婚归未婚,单身是绝不可能!”旁边正九组的战士加入了聊天,“像易总这样的高富帅,身边指不定多少女伴呢!”
“你们也别少见多怪的,集团员工的日子已经足够好过了!不先看看咱们战士大厦这座和尚庙!本来女战士就少,还大多都让精英基地那帮土匪在食堂泡走了!世道真不公平!”
“这话就有点酸了啊,谁会放着精英战士不理,就为了看上你呀?你有本事再大点声骂精英基地的人都是土匪呀!”
说话人的目光朝卡十组一甩,众人当即喉咙一哽。
巧了,正好有个土匪坐在那里,论实绩和地位,应该还是个土匪头子。
吕明远和安星忍不住跟风看向排头的位置,后排的冯一维和他的两个跟班也开始互相打眼色,只有周介依然像神仙似的游离在外,认真倾听着台上的发言。
张良朋拧拧眉毛:昂少是单身吗?
冯一维翻了个白脸:我怎么知道!
马知书眨眨眼睛:应该是吧,昂少可是集团捧在手心里的明星战士,日程排得很满的,根本没有机会也没有时间去谈恋爱。
张良朋皱眉:唉,咱们这些挂在腿肚子边上的战士还不是一个样儿,一把岁数了连性生活都没有!
冯一维眼皮陷入抽搐:……
言崇飞在八卦的诱惑之下终于鼓起勇气,用余光偷偷瞄了身旁这位大佬一眼。
他是离华景昂最近的人,附近的碎嘴子尚且听得一字不落,更别说华景昂自己,可这位大佬对于自己被内涵为“土匪”一事没有作出任何反应,甚至是漠不关心。
如果现在有人告诉他,这位大佬的真实身份其实是个没心没肺的冰块成了精,言崇飞肯定信。
可是,此人之前好像也不全是这副死样子,起码在办公室里还能自如地与陌生人交谈,简直像一块行走的反社恐活字招牌,更不用提典礼开始前,对他颇有耐心地编出个恶毒的故事,就为了提醒他,战士卡相当于另一张身份证,必须要揣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