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左手已经使不得了,同右臂不能动弹的赵阜一起,还能凑成个左伤右残的搭子,颇有种狼狈的默契。
他们从西南藤儿山入的错肩谷,之前遭遇火箭侵袭,来路已经叫大火吞没了,若要退,就只能往西北的狭道中退。
江瓦已经派腿脚尚利索的府兵往西去通信,一来一回,谷外的援军起码还有一个时辰才能到。
精疲力尽的士兵们瘫坐在战友尸身搭起的小山旁,没有人说话,都低着头,似乎在定定地发呆。
秦无疾右手搭着左手手腕,手指疼得厉害。随军医官所携带的金疮药有限,勉强分了他一些,连伤口都遮不住,已经叫血晕浸成了粉块。
医官束手无策,只能向江瓦申请入寨搜药,总之能救一个是一个。孙七明等几个人伤得不重,擦了擦血,陪他一道去了。
赵阜与秦无疾靠在一处,他低声道:“这时候可别睡觉啊。”
赵阜嘴角是翘着的,好像是把这话当作一个乐子讲:“现在闭眼,再醒可就是阎王殿了。”
如果是以前的秦无疾,应当不会觉得这血淋淋的话有什么好笑。
可秦无疾太疼了,于是他笑出声来,笑了好久都没停。
“乐啥呢?”秦无疾身边坐下个人,听声音竟是吕迟。
秦无疾顿了顿,侧侧脑袋,看到被火光照耀着的、琉璃珠似的眼睛,有一霎那间想着,似乎已经有一辈子的时间没有见过他了。
他轻声道:“队正。”
“挺出息。”吕迟在他额头上捋了一把,“还活着呢?”
秦无疾难得在他身上感受出一点人味儿来,点点头,反而觉得困了。
“不光活着,还救我一条命呢。”赵阜在旁边说话,“队正。臊死我了,我都没脸说要护着人家。”
“真的假的。逗我玩呢?”吕迟笑了笑,突然去攥秦无疾的左手,“我瞅瞅咱秦大姑娘的小手儿……”
秦无疾疼得一激灵,摇摇欲坠的眼皮睁开了,额头上立刻渗了满满一层汗。
吕迟的温柔是错觉,这狗东西从不当人的,用力攥着他手腕,还使劲晃悠:“断了么?没断吧?”
“吕迟!”秦无疾脑中一阵嗡鸣,疼得要发疯,张口叫他名字,破锣嗓子难听得很,“松手!”
“骨头割了,但没割断。好运气。”赵阜叫他俩逗乐了,“他手指蹭刀刃上去了。”
吕迟呲着虎牙奚落他:“娘的……傻蛋么这不是!”
秦无疾夺回左手,把身子缩成一团,死咬着牙关才没疼得呜咽起来。
吕迟低头看他一会儿,眼神往上与赵阜对视:“你还行么?”
“没事。”
赵阜轻声道:“孙□□三个人,方才陪忻州医官入寨搜药去了,南边树下还坐着几个人,其余的就……”
“嗯。”吕迟应了一声,“我知道。”
墙下三人再没说话。直到孙七明等人陪着忻州医官回来了,手中的金疮药仍旧没多少,但搜刮出好几大坛子盐,打上井水,泡了满满三大桶盐汤。
赵阜看着他们将盐汤大桶搬过来,眼都看直了,浑身冒冷汗。
秦无疾尚没什么反应。直到孙七明到了眼前,又被吕迟牢牢攥住手腕,拆了包扎,他才明白过来,这意思竟然是要用盐汤清创。
他身边的赵阜已经脱光了膀子,把袖子团成一团往嘴里塞。
吕迟歪着头,挺真诚地问秦无疾:“你不找个东西塞着啊?小心把舌头咬断喽。”
秦无疾被他说得汗毛倒竖,险些魂飞天外。
孙七明从前跟秦无疾打过一仗,每次见他就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但过了今夜,俩人都活着,不容易了,还有什么可挤兑的?
他把自己的腰带拆了,团成只大球,掐着秦无疾的下颌塞进他嘴里,告诉他:“忍着!”
话音未落,咸腥的盐汤便往他左手上倒!
秦无疾和赵阜同时发出凄厉的叫声,嘴里咬着东西又叫不出来,太憋屈,太惨了,跟进了屠户家的豚儿似的。
秦无疾不受控制地挣动,吕迟从前头揽着他,膝盖跪在他腿上压着,将他牢牢按在原地动弹不得。
盐汤浇进伤口就像浇了岩浆,混着血水哗啦啦往下流,锐利的剧痛钻心剜骨,要把人脑筋都烧断了。
嘴中塞着布带,仿佛就不用计较叫声有多狼狈,秦无疾仰起头,肆无忌惮地震动着喉管和胸腔。
但人怪就怪在这儿。
他陷在钻心的疼痛中,想死,又想杀人,却从未如此鲜明得感受到——
自己正在强烈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