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苏苏从牧越瑶手中接过昏睡的小女孩。
她们在这里走了多久?她已经计算不清。永恒的荒凉连时间都可以埋葬。
唯一能确定的是,她们正不断地向更深处前进,周围的妖气魔气浑浊在一起,几乎要形成粘稠的实质,压迫得人无法呼吸。
不知名姓的小女孩早一步晕了过去,也算是她的幸运:昏睡中的人五识相对闭塞,只需一张符,就能保护她不继续被浊气侵蚀。
这时她们正坐在风蚀的岩柱顶端暂时修整。牧越瑶将小小软软的孩子递送过去后,便从随身的小挎包里掏出水囊,“喝点水吧,看样子还要走很久的路呢。”
黎苏苏道谢后接过,刚拿到嘴边,就听岩石下方轰然炸响——
雪色刀光映亮暗沉的石林,血腥味裹挟着垂死的哀嚎旋风般回荡,簌簌震落岩石上的碎屑,就连她们坐着的巨大石柱也这雷霆万钧的震颤中微微摇晃。
黎苏苏:“……”
她淡定如常地继续喝水,对这种场面已然麻木。
李红尘果然不负勾玉所说的先天杀戮道君之名,什么地图、路线,不存在的——他一不潜行,二不避让,单凭手中一把长刀,硬生生从荒渊杀出了一条路。
说来也是哭笑不得,谁能想到,从回到过去以来,她见过的最多的血竟不是出自小魔神之手,反而来自这位气质清正的未来道君……人生可真是无比奇妙。
黎苏苏咽下混杂着一点铁锈味的水。就这一会儿功夫,震荡和巨响都平息了,四周恢复安静,只是血味更重一层。
她将水囊收好,与牧越瑶一起从巨岩上下来,一个背着小孩一个背着挎包,熟练地踩着一地黏糊糊的血肉泥泞往前走。前方不远处,尸骨堆积如山,素衣道人立于其中,很有耐心地挨个剜出妖丹和魔核,装进随身的储物袋里。
见多不怪,黎苏苏对这种场景已经不会再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她习惯性地侧耳聆听,想得到些有关周围环境的线索。
以往她这样做的时候,只能听到风声:不知起自何处的风吹着尖利的哨子穿过石林与裂缝,呼啸着永无止息。
但这一次,意料之外地,她听到风中混杂了一些其他的动静。
像是什么人在喃喃低语——抑或轻声呼唤?
她不禁更加仔细去听,终于分辨出几个模糊的音节:
“苏……苏……”
幽暗的地底,伴随着凉风和血气,一个不知名的东西幽幽叫着自己的名字。
黎苏苏着实被吓了一跳,转头问:“越瑶,你有没有听到——”
“听到什么?”
“我不知道……我也说不上来,就是,好像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牧越瑶也侧耳去听。但那声音已经不见了,她什么都没听着。
“幻觉吧?”她不是很确定地说,“我的意思是,这地方不会有人认得你呀。”
黎苏苏回想一下。那声音确实渺茫又模糊,不能说没有听错的可能,于是她也有些不敢肯定了:“或许……”
可牧越瑶忽然抓住她的胳膊,打断了她的话,“苏苏,你听,是不是有水声?”
果然是水声。
细细的、淙淙的水声,夹杂在来回呼啸的风里,隐隐约约、微不可查——但确然就是水声!
黎苏苏精神一振,“我们快到水边了!”
“是啊,”牧越瑶也很高兴,“终于快到了,马上你就可以见到那位神龟前辈了!”
这时,一个声音反问一句:“神龟?”
说话的是李红尘。
他已经把死去的妖魔都剖了一遍,此时边收刀边说:“荒渊没有神龟,只有世间最后一个神灵。”
他并没有看她们。他的目光仿佛穿过面前的层层巉岩,落在不知名的地方。
片刻的停顿后,他又说:“我便是为祂而来。”
……
什么叫“我便是为祂而来”?
一直到穿过暗湖,进入地下溶洞,黎苏苏还在思索这句话,却始终想不出个所以然。
但她是必然要去见一见这位神君的——既然传说中的神龟并不存在,她只能将希望寄托在这最后一位神明身上。
素衣道人依旧走在最前面,步履平稳,很明确地朝一个方向前行。黎苏苏背着小女孩走在中间,牧越瑶很谨慎地负责断后。一行四人穿过溶洞、走过沼泽,又进入地下洞窟。
蓝色的妖异月光被隔绝在外,石笋和石柱上却泛着一层或红或青的磷光;洞窟顶上垂下形态各异的钟乳,边缘锋利如刀;脚下岩石坍塌堆积,道路曲折崎岖——又或者说干脆没有道路。千万年来,他们可能是第一批进入这里的人。
路走得艰难,好在这一次他们并没有走很久。很快,他们离开了洞窟,面前横过一片广阔的湖。湖水是不透光的黑,反射月亮的妖异蓝色,镜面一样静止无波。
但这些都不重要,最令人惊讶的是,湖的对面透着朦朦清光——不是魔气,而是与仙修同出一源的清灵之气!
黎苏苏犹自愕然,忽见眼前灵光一闪,身边突兀换了天地:原来是李红尘直接用遁光卷了几人,眨眼间越过开阔的湖面,站在了通往那处清光的入口之前。
“去吧。”他说。
这事儿从头至尾都是自己占便宜,黎苏苏不太好意思第一个进去。
“前辈不是也要见这位神君吗?”
李红尘负手而立,淡淡道:“我见过祂之后,恐怕你就不能再和祂说话了。”
黎苏苏不解其意,但李红尘抬了抬手,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便将她推进了面前的结界里。
……
像是穿过一层水波。
进入荒渊以来如影随形的污浊之气全都消失了,一瞬间,她像是泡进了温热的水里,全身上下都暖洋洋的。
在这种自内而外的温暖里,黎苏苏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处向前凸起的石台顶端。
对面的崖壁上,攀缘的巨藤簇拥着一道无比纯粹的金色光芒,初升朝阳般璀璨、落日余晖般空灵,强横却又温柔地在灵魂的最深处涤荡。
***
夕阳在河面上铺开半边金灿灿的余晖。
坐落于河边的营地背靠小丘,深掩在山谷之中,十分隐蔽。营地四周有粗木搭建的角楼,哨兵警惕地监视着周围的动静,角楼下,来回巡逻的小队正在换防,背后的兵刃露出一截,冰冷森寒。
营地中心的主帐中。
“少主,这是最近几日监视的情况。”廿白羽将一叠笺纸放在桌子上,想了想,又补上一句:“还有,方才几个来帮忙做饭的村人说起附近山上的狐妖,微生公子便带着郑公子出去了。”
澹台烬连头都没抬,“我知道。”
很难说微生舒是素来热心还是闲着无聊。不过说起狐妖……应当不会那么巧,就是他在盛都遇到的那一只?
然而廿白羽仍没有走。
澹台烬终于分了他一个眼神,“还有事?”
“呃……就是……”廿白羽迟疑道,“给郑公子的营帐已经安排好了,不知微生公子那边……”
澹台烬将看完的笺纸放在一边,漫不经心地说:“不用另外安排。他和我一起住。”
意料之外的答案。
廿白羽愣了片刻,心中十分迷惑,但很有眼力见儿地没有继续追问。
也许是少主与微生公子的关系特别好呢?秉烛夜谈什么的……这样想着,他很快说服了自己,预备告退离开,然而澹台烬的一句自言自语止住了他的脚步。
“傀儡阴煞军?”
“是。”廿白羽知道少主看到了最近的那条消息,重又上前几步,解释道:“几日前,那个女道士和她手下的术士开始尝试炼制活人傀儡,想要借此组成一支军队。”
“看来他是真的没有别的底牌了。”
澹台烬将手中的一叠纸放回桌上,“也罢,能用他钓出几支小队和十几个术士,算是没白放他一场。现在鱼没了,鱼饵也就没有继续存在的必要——”
廿白羽接话道:“您是要杀他吗?”
澹台烬抬眼看他,冷意沉沉的双眸里带着点似笑非笑的讥诮。
“怎么,觉得我心狠手辣?”
廿白羽立刻低头:“属下不曾如此想过。”
“是吗?”澹台烬轻笑一声,“是不曾,还是不敢?”
这话听起来平平不辨喜怒。廿白羽只得小心端详他的神情,立时被那冷浸浸的目光迫出了一身冷汗。
是了,他想,司祭的死并不是结束。他们来得太迟,少主对夷月族并没有多少眷恋,反而因司祭的所作所为更增怀疑。
而他必须要打消这种怀疑:数不清多少年、多少代,他们在夹缝中艰难求存,而今,与其说少主需要夷月族,不如说夷月族需要一位强者的庇护——
思量不过一瞬,廿白羽单膝跪地,抱拳道:“不管少主决定如何,月影卫必当誓死追随!”
“起来吧。”银丝绞绣的衣角拂过他眼前,“誓言这种东西,倒并不如何要紧。聪明的人自会选择一条正确的路。”
廿白羽起身,语气愈发恭敬:“是。”
“时间还早。带上你的人,去见一见我的这位……兄长。”
年轻主君的身影步出主帐,最后两个字在并不和暖的风中模糊成讽刺的音调,暗藏刀光剑影,绝无兄友弟恭。
……
群山之中,白雾弥漫。刻意设下的禁制将一处山峦与周围分割成不同的空间。
“殿下。”山体内部,符玉呈上一枚装在锦盒中的虎符,而后侧身展示石台下十几个面色青白的傀儡,“最新的改造已经成功了,只要有这枚虎符,便可以操纵它们。由活人炼制成的傀儡没有痛觉、力大无穷,更不会怕死,假以时日,定会成为殿下最有力的臂助,帮您夺回失去的一切。”
澹台明朗略作尝试,发现果然如她所言,不由大笑道:“好!”
许是一时情绪过于激动,他的面容忽然扭曲,深黑色的纹路沿着那一道可怖的拼接痕迹蛛网般蔓延,就像妖魔的力量正一点点侵蚀人的躯体。
符玉担忧地趋前一步,取出另一个盒子,里面是一枚紫荧荧的小丸,“这是术士刚炼好的妖丹,殿下快些服下吧。”
澹台明朗抬手摄过紫丸送入口中。
熟悉的、无法习惯的疼痛再度降临,他感受到力量的搏动,这搏动仿佛要消磨他的理智,撕裂他的身体——
他惨叫一声,倒是凭着心中一股怒气和不甘硬生生撑了过去。好不容易等到凌迟般的痛苦减缓,他也失了大半力气,只能靠着身后的桌案粗粗喘气,心头怒火更胜。
“为什么——为什么澹台烬吸收妖气就那么容易,孤却是这般模样!”
符玉迟疑道,“或许是人的体质不能一概而论。”
话虽这么说,其实她心中也有不解:虽然她从不觉得借用妖魔之力有何不妥,但也深知单凭凡人的身躯难以容纳妖魔的暴戾,所以每次都要将妖丹炼制一番才能呈上。饶是如此,殿下还是得经历一番痛苦才能将其掌控。
可照理来说,殿下这种状态才是正常,像澹台烬那样生吞妖丹还能活蹦乱跳的反而不正常——凡人怎么可能轻易炼化妖魔之力?还是说,他——
澹台明朗的话打断了她的思考。
“……这些傀儡不错。”他平复着呼吸,只有不时鼓动的青筋暴露出痛苦的余韵。“但我们如今居于一隅,人手还是不足。明日你替孤去拜访一下我们的盟友吧。”
“盟友?”
澹台明朗虚抚脸上的伤疤,笑容冰冷。
“只要目标一致,自然可以成为盟友……这世上想让澹台烬死的,可不止孤一人。”
“是吗?”
有人这样回应。
但这人却并不是符玉。
一切发生得那样迅疾又悄无声息。惊骇的情绪尚未泛起,一把刀已经横过了澹台明朗的脖颈。
“不劳你费心。而且你也等不到那一天了。”身后的吐息幽冷如同鬼魅,又该死地、令人恶心地熟悉——
澹台明朗神情扭曲,咬牙切齿:“澹、台、烬!”
回答他的是一声轻笑。
冰冷的锋刃毫不留情地划开皮肉,没有丝毫迟疑。
澹台明朗立时反击,但符玉的动作更快——她一招打退廿白羽,千钧一发之际将人用灵光裹走。
澹台烬状似遗憾地收了刀。
整座山已经布下了结界,他并不担心两人跑掉。
“没想到会这么快见面吗?”他很有耐心地聊起了天。“一别多日,不曾想你已经恢复如初——看上去,风采更胜往昔啊。”
很难说这句嘲讽的影响有多大。因为他的存在本身就已经足够让澹台明朗陷入极度的暴怒。后者的眼睛渐渐漫上赤色,显然是渐趋平静的妖血卷土重来。
“你果然没死在玄冰针之下。”
澹台明朗抹了一下脖颈,看着手上的一片暗红,嘶声道:“我收到消息时还难以置信——如今看来,你果真是——妖孽!”
“妖孽?”澹台烬重复一句,颇觉有趣,“澹台明朗,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究竟是人还是妖?不如干脆一点,承认你对力量的追逐和对死亡的畏惧——你引以为傲的人性在它们面前,不过如此。”
眼见澹台明朗要被绕入彀中,符玉连忙制止,“殿下,不要再与他纠缠了!”
说罢,她一甩拂尘,眉目霎时凌厉,“本来还在想该怎么去找你,既然你自己送上门来,那就试试这阴傀的厉害吧!”
刹那间,山体内部阴风四起,原本无声无息的傀儡立刻“活”了过来,山穴角落处,更多的残肢断臂破土而出,就像抱团的毒蚁,硬生生堆上了石台!
然而下一刻,更为锐利冷酷的魔气如惊涛骇浪,在傀儡间轰出了一条道路,它的主人将一切混乱抛诸身后,飞身直取澹台明朗的首级!
千钧一发之际,澹台明朗抬手抵住,符玉的支援同时赶到,一时间,上方妖气魔气交织、法术光芒起伏,下方月影卫与傀儡你来我往、缠斗不休,山体内部一片混乱。
“殿下小心!”
石台边缘,符玉险之又险地挡去一道朝澹台明朗心口而去的利芒,暗自心惊。
她无法理解为何有人能这般娴熟地使用魔气,更不明白对方到底吃了什么灵丹妙药,玄冰针的影响尽去不说,实力还更上一层楼——她与殿下两人合力竟挡不住他!
对战时最忌分神思考,她心有所思,手上便慢了一拍。尽管只是一息滞涩,却还是被抓住了漏洞,一道黑芒从她身前擦过,击中澹台明朗胸口。后者倒飞出去,撞到石壁后重重摔落,呕出一口黑血。
“殿下!”
符玉硬拼一记,借力遁向石壁。
事不可为,死战到底毫无意义。她眼神一厉,已然下定决心,当即咬破舌尖,喷出一口蕴灵之血,石壁上随即浮现出一道隐匿的阵法——早在来此处落脚之时,她就准备好了这以防万一的手段。
傀儡没了就没了,只要炼制方法在手,换个地方照样可以东山再起!
她再甩拂尘,十几个傀儡悍不畏死地冲上来挡在他们前面。借此机会,她搀起澹台明朗,“殿下,我们走!”
“——你以为你们还能走得了?”
爆发的魔气如镰刀割麦,将挡在中间的傀儡尽数腰斩。然而下一刻,拦腰截断的傀儡竟威力十足地自爆开来,刹那间,轰鸣震天,烟尘翻涌。
澹台烬扬手将下面的月影卫扫出山洞,自己却站在原地,甚至不曾侧身躲避。
这种程度的爆炸根本无法撼动他的护体魔气,那个女道士自然也清楚,她不过是想遮挡视线、拖延时间——
傀儡一个接一个自爆,连续不断的炸响震落洞顶上的钟乳,一道道尖锥落下,烟雾滚滚,遮天蔽日。
在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掩护下,澹台明朗撑起身体。
爆发的妖血终于冷却,被遗忘的理智重新回归。他压下心中不甘,果断道:“走!”
符玉伸手拉住他,迈进阵法。然而一道漆黑的暗光却后发先至,穿透爆炸的烟雾,精准无比都斩断了她拉着澹台明朗的那条胳膊,犹有余力没入阵中,将已经开始运转的阵法彻底搅乱。
“不——!”
飚飞的鲜血中,符玉怒吼着被混乱的阵法彻底吞噬,与此同时,破损的阵法吞吐灵气,猛然炸裂开来——
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响彻山谷,巨大的冲击力摇晃附近的山峦,烟雾升腾,火焰席卷,山体在岩石的断裂摩擦中倒塌下去,湮没一切。
失去了操控者的傀儡僵住不再动弹,早一步被丢出洞外的月影卫怔怔放下兵器,愕然望向倒塌的山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