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明满头是汗:“道满,这位是祖母的座上宾,休要冒犯。”
道满这轻佻的语气,阿梨要是生气追究的话,到时候会变成祖母追究他。而且这次本就是道满主动找上门来斗法的,无论怎么算,最后被讨伐的都不该是自己。
“喂喂,晴明,你府上有这么漂亮的姑娘居然不叫我,让我认识一下怎么了。”道满丝毫没有警觉,展开扇子颇为雅痞的扇了扇,转头看向面无表情的少女:“姑娘不要这么冷漠嘛,可否告知我芳名?”
他向来是情场高手,不俗的外表和贵公子的身份就足以让无数少女倾倒了,这让他产生了一种自信,觉得面前的少女也可以轻易拿下。
是下一秒他就诡异的僵在脸上,直直倒了下去,失去了意识。
“聒噪。”
看着被她手刀劈晕的道满,少女拍了拍手,看向晴明,明知故问:“给你添麻烦了,晴明,你不会怪我的吧?”又低头看了看双眼翻白的道满,一脸无辜:“道满也不会怪我的吧?”
感觉脖子也开始幻痛的晴明:“……不会。”
你老动作那么快,我哪敢说呀。
万一我也被劈了怎么办?
这么想着,晴明有些幸灾乐祸,道满活该被劈,对谁都这样轻挑,迟早会遭报应的。你看,这不就遭报应了。
阿梨对晴明的上道露出满意的笑容。
果然,式神什么都是虚的,只要动作够快,没有式神也可以薄纱。
阿梨只能这样安慰得不到式神青睐的自己。
呜呜——
阿梨回到阿信身边就开始问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我一点都不讨厌,对吧?”
阿信对她的突然发问有些懵,但她很乐意被阿梨需要,捧着她的脸温声道:“对,十五子大人是这世上我最喜爱的人,是最可爱、最美丽的大人。”
阿信的声音经过岁月的洗礼并没有变得粗哑,反而经过沉淀更加从容磁性,充满了力量。
“呜呜,阿信。”阿梨抱住阿信的身体,将脸埋进她怀里。
远远望去,其乐融融的氛围仿佛她们才是一对亲祖孙。
刚来准备为好友道歉却看到这一幕的晴明:“……”
谢谢,我不该在这,我应该在土里。
最后的日子总是短暂的,阿梨很快就笑不出来了。阿信身子已经衰竭到只能卧榻不起了,长久的陷入沉睡,也难以进食,只能吃些汤水。阿梨只有在她清醒时才能与她说两句话。后面,阿信说不出话了,只能颤动着僵硬的嘴唇发出几个模糊的气音。
夜晚了,屋子里亮起烛火,被罩在四四方方画着家纹的小灯罩里,映着满室昏黄的光。
屋子里没其他人,井村夫人只在门前等待传召。
阿梨端坐于阿信榻前,握着她枯瘦的手,一下一下的抚摸着。
她记得,一周前阿信还兴冲冲的在院子里的菜田用这双手收菜、松土,把沾着露水的新鲜蔬菜捧到她面前,眼睛里都是收获的满足。
“晴……明……”无法动弹的阿信无声的呼唤着自己的孙子。
和讨厌她种菜、觉得她同最低等的贱民一样种菜是不雅的儿子不同,她的孙子并不讨厌她的行为,还会觉得她种的菜好吃。
所以在这种临终的时刻,她第一个相见的是孙子。
“我就让井村夫人去叫他。”阿梨立刻起身,小跑到门口拜托井村夫人。
晴明此时也在家中,很快就跟着井村夫人来到阿信的宅院,穿过门扉屏风快步走到阿信榻前,握住只能勉强抬起眼皮的祖母。
“祖母,我来了。”
“……晴明啊。”阿信缓缓移动着脑袋,终于看见自己的孙子:“祖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
“我在的,我在的祖母……”青年此刻的身躯竟有些佝偻,哑着嗓子努力回应着祖母。
“安心走自己的路吧……不用在意你那无用又急功近利的父亲。”
“你应该,是自由的……”
“不用在意自己的出生,你的母亲没有错,你也没有……”
“安心的向前走吧,我这个老东西,以后再也不会拖累你了。”
晴明弓着腰,将脸贴在祖母枯朽的手上:“祖母从来不是晴明的累赘,祖母是晴明的光,会一直照耀着我的。”
阿梨听到这里,也很是感慨。
阿信的儿子并没有继承她的勤劳刻苦,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混账,阿信的丈夫就是被无能而又自命不凡的儿子气死的,这个混账一官半职都没有混到,家里一直都靠着阿信撑着。
后来在外面鬼混的他让一个吉原游女怀孕了,无法一个人抚育孩子的游女出逃吉原找上门,他迫不得已把母子留下了,又用了手段将游女害死,只剩下了孩子。
就是晴明。
他对年幼的晴明不管不顾,只把他丢在宅子里自生自灭,自己继续在外面花天酒地,最后是阿信看不过去将晴明带在身边照顾,抚育他长大。
晴明很早就展露出自己阴阳师的天赋,而他的父亲在许多年之后才发现儿子有这样天赋,试图用晴明的天赋爬上更高的位置,给晴明编织了一个神话身份——白狐之子。
只是他往上爬的目的没有得逞,在儿子的反抗下大受打击,现在还在外头玩乐消愁,仿佛自己是天底下最可怜的人一样。
阿信又睡了过去,她这些天总是这样,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晴明还握着祖母的手,余光瞥见阿梨一手抵着阿信的额头,不知道在输送着什么。
“你在做什么?!”晴明猛地握住阿梨手腕,却没有拽动。
阿梨平淡无波,继续输验力:“能缓解她痛苦的东西。”
晴明缓缓松开手,看着她的目光复杂。
面前的少女他看不出真身,对方不是妖,但是拥有这样不知名的磅礴力量,又不像人。
人是压不住这股力量的,如果想强行夺取的话,会爆体而亡。
而且他作为一个成年男性,居然掰不动面前少女的手。
晴明问出这么些天一直困扰他的问题。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东西?”
阿梨给了他一个暴栗,仗着阿信睡着了一点也不遮掩自己对他的不满:“放尊重点,阿信希望你好好活着,但我可不会那么认为。”
“我可不介意在你的生活里添点困难。”
晴明:“……”
心里暗自腹诽,老东西脾气真大。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和你一样,都是人。”阿梨漫不经心的玩着阿信的头发。
就是自愈能力强了点,力量勉强能倒拔垂杨柳,有些地方和普通人稍微不一样,但阿梨依然觉得自己只是一个比普通人稍微有点不正常的普通人。
晴明沉默了。
这种话如果他信,那明天就能去阴阳寮辞职了。
接下来两人不约而同的闭目凝神,安静的守着沉睡的阿信。
夜半时分,阿信又醒了一次,呼唤着阿梨,复述着前些日子和阿梨在屋脊上的谈话,阿梨只一一应着,顺着她。
“……还记得初遇大人那年,我还很年轻,大人也是这样带我们在屋顶上看巨鲸呢。”
“那是我一辈子都难以忘记的景色,这么些年,我还会梦到那一夜。”
阿梨一手虚握,在她耳边神秘的笑:“那你现在想看吗?”
阿信混浊又难以睁开的眼睛仿佛被这句话注入了力量一般,睁的大大的,满是希冀,像个小孩子一般。
“可以吗?”
“当然可以。”
阿梨小心抱起她,让她的脑袋靠在自己怀中,像对待一件珍宝。
只有真的抱起她,阿梨才能真正感觉到,阿信一直都觉得十分沉重的身体其实很轻,只剩硌人的骨架了。
“你要带祖母去哪?”晴明不放心道。
“去见她想见的风景。”
阿梨没有回头,一步一步的抱着阿信往外走。
“你要是想跟,就跟着吧。”
“我要去找一座山。”
晚风温和的托着她们,带着她们往远方飞去。
晚风又那么温柔,一点也舍不得侵袭老妇虚弱的身体,只偶尔拨动两下她面颊的发,痒痒的,提醒她不要睡死。
但她还是睡过去了。
……
凭着久远的记忆和感觉,阿梨找到了黄龙神社,在神社地界里最高的山上等待阿信醒来,没多久,晴明也赶了过来,将衣袍盖在祖母的身上。
“你对这里很熟。”晴明语气肯定。
“嗯。”阿梨没有隐瞒:“具体我也不记得过去多少年了,你们感觉只过去了四五十年,但我感觉就像过去了百年一样。”
晴明:“……什么?”
他怎么感觉自己开始听不懂了?
阿梨在虚空指了个方向:“一开始我是在那边捡到他们的。”
“后来挑了个风水宝地建了个神社,为了承接老师们的衣钵,我便将神社冠以黄龙之名。”阿梨指了指俯瞰只有拳头大小的建筑:“就是这里。”
“我教授现任宫司阴阳术、巫术还有梳理龙脉的办法,不过阴阳术还没教完,我就不得不离开了。”
晴明疑惑:“为什么要离开?怎么看,以你的能力都能在这里生活的很不错啊。”
“为了回家。”阿梨一手扶着怀里的阿信,一手托腮,突然抬眸和晴明对视。
“于你们而言,我只会是过客。”
“……”晴明不语。
好了,又听不懂了。
面前之人说的越多,他的疑问也就越多,原本只是想追究个答案,现在却连问题是什么都快看不清了。
还是放弃对她的好奇吧,这人就像一团乱线,疑问只会像结节一样越来越多,你怎么知道抽这根丝就不会打结呢?
“大人……”阿信醒了,第一时间环望四周。
“星辰巨鲸呢?”
阿梨弯唇,手势一变:“来了。”
地平线上突然冒出了一个巨大的身影,从容不迫的游走到他们的身边。
阿梨召唤了星辰巨鲸,让它与靠在她怀里的阿信互动。
和几十年前一样,巨鲸亲昵的蹭了蹭她的手心,身上不断逸散的星子落在他们身上,又消失不见。
晴明惊叹的看着这一幕,开始背诵自己在古籍的见闻:“平安京阴阳寮往录有记载,四十九年前,夜,有巨灵出没,其身形浩瀚,如海中巨鲸,体聚万千星子,绝美威严,凡世间者皆心生敬畏,上至现人神,下至奴隶,无不俯首叩拜,齐呼天照大神福泽世间遂降神迹。”
“今日一见,竟是如此吗。”晴明也有些痴迷的看着巨鲸。
阿梨没说话,对于天皇觉得这个巨鲸是神降她都无所谓。
巨鲸的力量幻成的星子慢慢落下,它的身影在变淡。
哪怕浩瀚如它,也无法长存。
“大人不开心吗?”阿信注意到她的情绪波动,将目光从距今转移到她的身上,有些担忧。
“……我没事。”看着这样的阿信,阿梨弯起唇角理了理她的发。
她能感知到阿信的生命力在流逝。
闻言,阿信无力的仰起脸,真诚的笑了:“大人,谢谢你。”
“……”阿梨无言。
“……我会将这份宝贵的记忆带入灵魂……永远不忘。”
“大人,我好开心……”
“大人,我好幸福……”
“大人,不要难过……”
“大人,谢谢你……”
怀中人的声音缓慢,越来越小,直到微弱难闻。
最后,连呼吸和心跳都消失了。
阿梨抱着她的手臂逐渐收紧,又渐渐松开。
调整了几下呼吸,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觉。
刚刚有个生命。
在她的怀中流逝了。
她抓不住。
阿梨将她放下,让她保持平躺的姿势,为她整理了一下遗容。
身体明明还有温度。
“你也不要难过。”阿梨轻声道,不知道是对谁说。
青年无言,躺在地上失去生命的身体无言,没人回应她。
阿梨开始在山顶徒手挖坑,晴明默不作声的过来帮忙,两人心照不宣,谁也没有说话,沉默的挖坑。
挖好,晴明将自己的祖母抱起,放进坑里,再一点点盖上土。
阿梨看着昔年熟悉的面容逐渐被掩盖,直至完全淹没在泥土里,在被立上碑。
晴明垂眸看着新起的坟,里面埋着他的至亲。
“为什么要把祖母埋在这。”
“因为我答应过她,要带她回神社。”
阿梨望向渐渐泛起鱼肚白的东方,目光悠远。
……
少女是被宿醉难受醒的,睁开眼睛,入目的是模糊的下巴。
过了一会,视线变得清明,阿梨看清楚那个下巴是爸爸,眼珠子转动,阿梨发现自己枕着他的腿。
好久没见了,想念。
土方是被胳膊处的动静叫醒的,低头就看见躺在他腿上的女儿抱着自己胳膊,用小臂遮着自己的眼睛。看的他有些哭笑不得,有时候孩子的一些行为就是有你不能理解的稀奇古怪。
“醒了就起来吧。”土方摸了摸她的脑袋。
“不想起。”阿梨依然抱着土方的小臂,不把它从自己的眼睛上拿下来。
难得见女儿任性的模样,土方干脆把她捞起来放地上站好,拍拍她的衣摆:“那可不行,难得的休假时间,怎么能浪费呢?去找松阳出去玩吧。”
“宿醉,难受。”阿梨有些不情愿。
“你也知道难受啊,那以后就不要乱喝东西了。”想到她是误喝的,土方轻轻弹了一下她脑门:“你怎么知道易拉罐里的就一定是果汁呢?”
他没提昨晚的鸡飞狗跳,将军不记得了,今天一大早就开开心心的去玩股间飘了。
熟悉的声音,让阿梨突然想哭,没忍住,就真的哭出来了。
“欸?不是,爸爸没想责怪你……”土方以为自己刚刚的语气太凶了:“哎呀,崽,你别哭啊,以后不说你了。”
“我只是宿醉难受,呜……”阿梨抱着土方的胳膊,眼泪鼻涕都往上糊。
嗯,不是太难过了,是宿醉真的难受。
“唉,我去给你倒茶醒酒。”土方无奈。
他不知道阿梨为什么突然有这样委屈的情绪,也只能努力安抚了。
“好。”阿梨就默默跟着,宿醉让她面色苍白,双目无神,像个背后灵。
捧着热茶喝了两口,又吃了一整瓶蛋黄酱,阿梨感觉舒服多了。
还是回家好,有爸爸的膝枕,有爸爸倒的茶,还有蛋黄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