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已经许久不曾重回这样的生活。
今日月色依旧幽静。一方小院,远离人迹烦嚣,看蓝花楹随风摇摆,遥遥浅望如一片烟雾,似暗还明,霜蓝如若朝河洗尘,轻濯心头愁忧。
花姿在目,妙意存心。我在此静静等一妖归来。
沉稳脚步声,踏过细碎的草叶,发出轻微的沙响,似春雨般淅淅沥沥落在心间。
我回过头,双眼印入黑衣妖者身姿。天青色发丝流曳于黑色衣袍,落下的蓝花楹辗转擦过幽暗袖角,在金线勾勒的弧度上绘出一片朦胧的影。
“为何不待在屋内。”
他垂下眼眸,说话时嗓音低沉轻缓,从夜中呢喃而生,带着别样的喑哑与磁性。
我慢慢站起身,拍拍衣角的朝露与落花。
“不想在屋内。”我做完之后才上前,对他眯起眼睛轻轻笑道:“外面的感觉更好。”
虽然我没有说原因,但堕神阙怎么会听不出来。
他转过身,往屋内的位置走去,“记住你的身份。”
我怔了一下,在他停下脚步回身看我的时候,我赶紧跟上他的步伐,在他身后说:“我知道,我是你的奴仆嘛。”
只是一时间还没习惯身份的转换。
这些时日,我总是害怕一睁眼,发现一切都是不曾存在的梦境,我还在[惟谕明圣]那件宽广却阴暗的房间内,不断地重复夺取同类生命时间。
原来不是梦。
我真的离开了崖风岭。
堕神阙低低地哼了一声,对人类的多愁善感相当不以为然。
没有力量的人,在世上只能被掠夺,成为他人的附庸。
从来如此。
踏进屋内,堕神阙把手上的文书甩到桌上,对我命令道:“磨墨。”
声音听起来心情很差的样子,我应了一声:“好。”
我挽起衣袖,露出皓白的手腕,拿起一旁准备好的水倒入砚台中,用墨条缓缓碾摩起来。
堕神阙总是很忙,虽然我不明白黑狱里没有大型战争的情况下到底有什么事情能让他费神。不过我想,他作为一国的左命相,大抵逃不出筹谋国力运转的工作。
我记得他负责边境布防。
百妖汇聚的丘山百妖路,位处于中原与中阴界之间,划分为「黑狱」、「无始暗界」、「怪乐地」三路势力。除了要防备中阴界的骚扰,偶尔也要应对中原方面的势力。
妖族与人类的关系,据闻并不好。
妖其实和人没多大差别,有爱好平和的妖,自然也有热爱杀戮作恶的妖。
所以两族之间,尽管没有大的冲突,却一直有小的摩擦。
为什么不能和平相处呢,我想。
若能多加交流,总会有人发现妖和人都没太大区别吧。
“哼,佛乡那班僧驴。”堕神阙不知看到了什么,怒火骤生,掌中文书一裂数片,白页似雪纷飞一室。
“惹你的是别人,增加的却是我的工作量。”我将墨条搁置一旁,弯下腰虚虚拢过一片纸页,抬起一看,隐约看到‘圣女’二字。
嗯,和我有关吗?
“吾堕神阙的人,岂是他们想见就见。”听到这样的回答,我一点都不意外。他对自己的领地似乎有着非常强烈的私人意识,不允许任何妖随意靠近。在他将我看作私有物后,自然也不允许任何人染指。
我低头拼凑文书,试图复原。
他见状干脆一挥手,我手中的纸页都化作飞灰。
好嘛,这下连打扫都省了,武功真是方便。
但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我思索着,倒了杯茶递给他,劝说道:“若见一面便能消抵一场冲突,那又有何妨。”
[惟谕明圣]圣女在黑狱这个消息传出去之后,确实引起了不小的骚动,不管怎么样,一名人类被擒入妖族的领地,不管我身份如何,对天佛原乡那边来说,都是一个不太好的信号。
尤其我还有着令人觊觎的可怖异能。
是以这段时间,黑狱外要堕神阙交出圣女的声息一直不断。
堕神阙稍抿一口茶,手中茶杯便放下,瓷器敲在桌子上的声音沉闷一响。他瞥我一眼,唇中吐出的语调低沉森凉,充满不屑一顾的意味:“无能之人,有何可惧。”
就是这样,才会冲突不断呀。
“能和平解决,又何必虚耗兵力。”我轻声的安抚他,对着堕神阙,有时候退一步示弱,比站在他对立面更有效,“既然是因我而起的麻烦,不如就让我去解决吧。”
堕神阙摸着茶杯没开口,但我知道他听进去了我的话。
“还是你担心我会一去不回。”我笑着补充了一句话。
他闻言抬眼看我一眼,已然看穿了我拙劣的手段,“激将法对吾无用。”
我很认真的思考了一会,柔和而诚恳地开口:“拜托你了,主人。”
他攥着茶杯的手无意识一紧,微微扯了扯唇:“随你。”
“多谢。”
“吾无须虚伪的言语。”堕神阙唇边浮现极冷的笑意,异色双眸落在我身上:“背叛吾的下场,希望你没有体验的机会。”
啊,差点忘了这一点。
他好似格外在意我的归属,时不时就要对我强调。
这也是妖的本性之一吗?
我不确定地想着,又朝他露出更温和的笑容:“不会有那种机会。”
他颔首,这件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去见佛乡的大师之前,我扶着房门问他,如果那么担心,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他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寒冷的异眸落在我身上,什么都没说,可我就从他态度中看出他在反问‘需要吗’这三个字。
不去就不去。
我相信佛门中人当不会强迫我与他们一起离开。
*
我独自一人走出黑狱,路上,在一旁的茂密草丛中看到了什么正在挪动的东西。
说是虫子的话,未免太大,就算是妖族,也不至于有超出体型的生物。可若说是什么小动物,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动物的四肢光秃秃,肥得和藕节一样,一层一层的颤动。
我蹲下身,从草丛里拔出个……娃娃?
还是个正在啃草的娃娃。
哪来的?
我茫然地把他抱在怀里,一点点理清他唇边的草屑。
看模样应当是妖族的孩子,额头上长了两个钝钝的幼角,眼睛是奇怪的一字横。
走丢了吗?可周围没看到其他妖怪在。
还是妖族也会遗弃自己的孩子?若这般猜测,他身上的衣物又崭新的很,除了几道攀爬出来的泥渍,什么都没有。
搞不清楚情况又急着赴约,我只好把他一起带着去见佛乡之人,打算等回来的时候再去问堕神阙。
百妖路出口不远,一个身披绿色袈裟,清雅动人的佛者正在树下等人,看熟悉的模样,竟是前些日子在林中见到的那名佛铸。
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唤了一句‘圣女’,接着一愣,视线看向我怀中的娃娃,“这是……”
“我也不知。”我摇摇头,小心地从他手里夺走自己的长发,免得被他塞进嘴里,轻声道:“我在路上捡来,或是和父母走失了。”
佛铸和我一起围观了一下孩子,他天真无邪地啃着手指,看我们两个大人对着他目目相觑,哑口无言的模样。
过了好一会,佛铸才回过神,对我介绍了自己的名字。
——裳璎珞。
他手上的佛珠被小妖抓住,一把往嘴里塞,他赶紧轻轻抽出,轻哄了几声。
看他好似不讨厌孩子的模样,我干脆塞到他怀里,让他抱着。
孩子看起来小小的,抱在怀里尤其重,一路来压得我手酸。
裳璎珞动作很熟练,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使然,数个呼吸间好好地把娃娃抱在怀中安抚轻拍。
做完这些,他才有时间抬头仔细观察我,问:“圣女这些日子过得可还好,黑狱的人可有为难你。”
听他这般说,好似我与他极为熟识一般,这是佛者慈悲为怀的天性吗?
我笑了笑:“并无人为难我,比起在崖风岭,黑狱对我来说,更为自由。”
“是吗。”听我这么说,他缓缓眨了眨眼睫,了然问道:“圣女不想离开?”
“不必再唤我圣女,现在的我,只是缥云无。”我摇摇头,纠正他的称呼,“我并无要离开的理由。”
“身为人类,却生活在妖的领地,终究不妥。”他怀中的婴儿闹了起来,裳璎珞分神片刻,缓缓拍着他的后背轻哄,声音近乎温柔,“若姑娘无处可去,不妨来天佛原乡暂住。”
我望着他若有所思,他与我不过一面,因何要将我拉出黑狱?
讨厌妖族吗?
看起来并不似这般。
他话语中虽然对妖族有一点在意,却决计不是厌恶或者身为不同生物族群的忌惮。
“非我族类这句话,岂非分别心。”我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一点一点斟酌试探:“妖也好,人也罢。皆有好有坏,有喜怒哀乐,同作众生,由天地授之以魂,日月铸之其身,自然予之七情,俗世随之六欲。天地位焉,万物育焉,我看不出,这到底有何不同?”
一人恶,非是人人恶。一妖善,也非是妖全善。
善恶之间,不同的是心,绝不是生物与生俱来的特质。
裳璎珞久久凝望着我,神情肃穆,却隐隐有一股悲然之态,叹了一声:“若世间人人都如姑娘般豁达,或许这会是一片安详和乐的世界。”
“世间自有不如意,却也未必事事不如意,端看怎么为之罢了。”我话说的洒脱,或许是因为我并未经历过他人的人生事迹,所以才能毫不在意的侃侃而谈,“佛家以众生之苦为己身之苦,是欲教化众生,大师身在此途,心或有悲,可也不失慈,不是吗?”
我说着,指着他怀里的妖婴,笑道:“这便是明证。”
他对妖与对我,并无差别。
裳璎珞一怔,忽而笑开,眼神温暖柔和,“姑娘今日为吾师,令裳璎珞受益良多。”
“大师言重。”我看天色不早,伸出手接过他怀中的婴儿,轻轻拍拍他的背脊,缓声道:“话既说开,那我便回去了,此婴儿还要寻父母。”
“请。”裳璎珞没有再次劝说我,任由我走回黑狱。
我行礼道别,过了一会,听到裳璎珞在背后唤了我的名字。
我回过头,看他视线隐隐含着几分怜悯,明明叫住了我,却几番欲言又止,踌躇不决的模样。
过了一会,他才轻叹地问。
“姑娘仍心怀死意吗?”
他看出来了啊。
原来我有那么明显么?
我笑笑,看向远处高耸入云的巍峨山峰,青绿秀丽,因离得远了,从此处看山便蒙了一股缭绕的山烟水雾,如窥不清的世情。
“也许我仍在寻找。”我说。
寻找这世间,是否还有值得我留下的事物。
*
怀中的婴儿懵懂天真,性格却极为倔强,从他锲而不舍的试图啃我头发这一点就知道。
头发……并不好吃吧?
我一路都在用手指给婴儿分神,企图让他放弃啃我头发的打算。
事实上,我成功了,他不啃我的头发,改啃我手指了。
是不是饿了?可是妖族的婴儿吃什么,我并不清楚。
若是这个时候,有个妖族出现帮忙就好了。
我这么想着,竟当真在远处看到一个妖族的身影。
站在阴影处的男妖有一头极为显眼的天青色头发,肤色苍白,异色双眸上左右各有三道旋螺般的纹路,唇缝抿起时显出淡淡的烟灰色泽。这异于普通人的妖邪容貌与长相,让他给人的第一印象便是难以捉摸的危险与侵略性。
不是说不来吗?
妖族也会口是心非?
我笑着走近,站在他面前,明知故问道:“主人要出行吗?”
堕神阙缓缓垂下眼睫,没有第一时间回答我的问题,反而是看向我怀中的婴儿。神色微微沉下,一股无形的郁气在空中扩散。
“这是何物?”他问我。
这不是很明显的答案?
我压了压怀中婴儿的襁褓,让他看清楚他不同于人类的长相,说:“是婴儿呀。”
他淡淡的扫了我一眼,警告的寒意呼之欲出,“吾是问你,为何会带着个婴儿回来。”
“路上捡的。”我当下不与他继续玩笑,说起了路上捡回这名婴儿的前因后果。
堕神阙静静听我说着,一双异眸轻闭又睁,忽而,他探出手在我怀中婴儿身上虚虚一探,说:“此妖出自怪乐地。”
这么神奇吗?一探手就知道。
我试着在婴儿胸口摸了摸,除了再次被他抓住手指啃以外,什么都没摸出来。
他隔开了我被抓在婴儿指中的手,淡声解释方才所作,“百妖路每个妖身上都有独特的气息,宣示自己的种族以及血统。”
原来是只有同类之间才能感应到的神秘妖气。
好奇心满足,我拍了拍没了玩具就开始哭闹起来的婴儿,问他:“那怎么办?这婴儿总不能一直在我手上,他的父母或许寻疯了。”
“与你何干?”堕神阙眼眸一转,落在我身上的视线似试探似观望,语气毫无起伏,“何不从何处来归何处去。”
这个话题怎么又回来了。
方才与裳璎珞谈过,堕神阙又再次谈起。
难不成妖和人之间真的有那么深的成见与隔阂吗?
“我有这样做的理由吗?”再说,他要是真的想让我丢掉这个婴儿,一开始就不会告诉我他的属地了。
堕神阙纹风不动,张唇反问我:“你有救他的理由吗?”
婴儿根本不知道身旁的两个大人在商讨他的生死,一昧伸出手,想抓堕神阙颜色好看的长发,嘴里咿咿呀呀叫唤个不停。
我见状举起婴儿靠近他。
堕神阙没动,任由婴儿一把抓住了他的长发。
我瞧着婴儿如愿以偿地啃他的长发,笑了一下,坏心眼地收回手。
堕神阙身形因此动了一下,稍稍朝我俯身。
我抬眼看向他:“我很喜欢这个孩子,不知这个理由,可有打动你的心?”
堕神阙的神色依旧很淡,垂眸与我对视了片刻,随后用手指夹住头发,从婴儿手中抽开,平静回了一句:“无聊。”
不无聊就不捡这个婴儿了。
他大概接受了这个理由,转身往黑狱的另一边走去。
那应该是去怪乐地的路途,我赶紧跟上,走到他身后一步远的位置,问他:“主人何不自己送回?”
他不是不让我在百妖路到处乱走,现下又要带我去怪乐地,似乎和他之前的要求不同。
察觉到我又暗暗怂恿婴儿玩他的头发,堕神阙不动声色地避开,警告唤了一声:“缥云无。”
“我在。”我当做没听出他的意思,快走了几步,抱着婴儿靠近,“何必拒妖千里之外,这个宝宝很喜欢你呀。”
堕神阙停住脚步,转头看我,说:“吾可随时改变主意。”
言下之意,再得寸进尺,他就要回黑狱了。
我内心遗憾地叹了一口气,还想看堕神阙一头柔顺的长发被婴儿啃得乱七八糟的样子。
可惜。
来来回回折腾了许久,婴儿似乎有些困了。
我把他抱回怀里,轻轻拍着他胸口哄睡,喉中慢慢哼唱不知从哪里听闻的打油诗。
“……江上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堕神阙垂着眼,行走的步伐缓缓慢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