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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玄膑太子(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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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秋兰兮麋芜,罗生兮堂下。绿叶兮素华,芳菲菲兮袭予。”

烟霞笼远岫,皓日照云屏。我坐在院中拨琴,面前满园异香缭绕,花朵绮绣缤纷,清幽异常。锦江秀色,可惜无人欣赏,我独自陷入沉思。

“怀袖。”

脚步声自身后缓缓传来,一轻一沉的步数,森狱中唯有一人如此。

我指下琴声忽止,抬眸起身,神色温柔走向他。

“大太子。”

他拦住我行礼的动作,倾过身来拉住我的手,一同在景色优美的院子里走了两步,站在一株白茶花树附近,问:“方才见你出神,是不喜吾为你布置的咏归亭吗?”

与其说不喜欢,不如说意外。

短短半日的时间,他就将葬天关后的空屋打造成人间美景,是该说他对这个沉迷美色的皇子角色扮演的惟妙惟肖,还是说他嫌我现在的名声在森狱不够坏。

祸国妖姬的人设套在我身上真牢呀。

就不知那方黑后怎么想了,是乐见其成,还是在心底暗斥玄膑大太子果真沉溺美色。

我摇摇头:“怎会,怀袖很喜欢,只是……”

一句‘只是’没说完,玄膑眼眸暗阖,他朝我伸手,手指托起我的面颊,居高临下地观察着我。

“还在想昨夜的事情?”他问。

唔,其实完全没在想,不过既然他这么误会,我就顺他之意好了。

别开眼神,我佯装羞赧地咬着唇,似乎不想提起昨夜事情一般,低低地唤了一声:“大太子……”

玄膑轻笑一声,手指贴着皮肤蹭了蹭,脸上难得出现几许真实温情:“森狱军务繁忙,接下来时日,吾可能无法时时来见你。”

没关系,也不是很想你。

心中这么想,身体却往前走一步抱住玄膑的腰,头贴在他肩头,好像对他极为依赖顺从:“怀袖会在此处,等大太子归来。”

经过了昨夜之事,他不似以往那般对我有过多防备。也是,对于他这种人来说,觉得女子献出清白,便是彻底归属于他。

我越是表现得柔弱无害,越是显得微小,才不会引起他人过分关注。就如同没有人会注意路边平凡且随处可见的野草,因为自它们身上能获得的价值太微弱,微弱到不值得任何人花费心力。

“嗯。”玄膑对我的依从的态度很满意,他看着我,线条分明的薄唇抿出弧度,一丝带着笑意般的低沉声音自喉间溢出:“可有什么想要的?”

哇哦,身份不同,连待遇都不一样了。

以往他可不会问我有没有想要的东西。

我想了想,觉得机会不错,开口说:“我想要一些关于医药的书籍。”

“医药书?”玄膑紧了一下眉头,没想到我会提出这个要求。

我点点头,抬手抚摸他的脸颊,眉眼里盛满轻和温柔:“怀袖不通武艺,无法与大太子并肩作战,只能居于后方默默祈祷大太子凯旋归来。但怀袖不想止步于此,若能帮上一些忙……”

“吾知晓了。”不过是一些医药书,倒不是多难完成的要求,他答应下来:“吾会遣人去非非想处带回。”

“多谢大太子。”

短暂的温存过后,玄膑匆匆返回葬天关。

我站在门口为他送行,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才维持着不舍的神情,转身回房。

门内正有人在等我。

来者发色灰白,满脸皱纹,是蜕变黑后身边的木晶灵。

选此时来到,想来黑后已得知昨夜之事,我身边果然有她的眼线。

卸下面上不舍,换上恭敬,我轻轻屈身:“木晶灵拨冗来此,可是黑后有什么欲交代怀袖。”

她看我切换自如的表演,冷笑一声,仿佛在嘲讽玄膑的天真,轻轻一挥手,一颗黑色药丸落在我手头。

哦?在行家面前卖弄伎俩,趣味。

猜出了手头之物是什么,但我还是佯装茫然的问她:“这是?”

“你认为呢?”木晶灵声音冰冷,一双眼,牢牢观察着我的神情:“黑后要老身转告你一句话——谨记自己的本分。”

本分?

耐人寻味的回答。

猜到黑后会有这一手,没猜到她竟然会在此时选择动手。

看木晶灵戒备中带着杀意的神情,就知道这是黑后的试探之一。

她或许相信玄膑沉迷美色会更受她控制这点,可人心易变,为了避免对方受情感动摇而生别的想法,她宁愿一开始就斩断这个可能性。

不知当玄膑知晓这件事,又会是什么反应?

木晶灵看我迟迟不动,手中木杖挪移,眼神散发出隐约的锐利之感:“你不愿意?”

我故意拖延时间,袖中散出微弱异色,慢吞吞说道:“破坏双方信任,对合作关系而言,并非上策。”

“合作?凭你?”木晶灵语气充满嘲笑,似在讥讽我自抬身价,手中木杖顿地发出狰狞声响,单刀直入:“你的决定。”

说的好像有给我选择一样。

我当着她的面,服下药丸。

木晶灵确定我已将药吞下,低哼一声,身形消失在狭小空间。

在她看不到的位置,我反手一转,一颗黑色药丸再出现在我的指间。

哎呀,人家下毒的功夫还是那么优秀,一点点幻香作为相赠,让你噩梦连连,君怀袖由衷希望你不要死的太快。

至于这颗药,看起来挺有意思,让我来研究下成分。

我翻手收起药丸。

左右不过用以控制我的毒药,对我来说并不是多大的问题。反倒是黑后此举,足以看出她并未真的将我当做威胁,这对我来说是好非坏。

思忖间,玄膑派去非非想那处的人回来了,并带回一箱书籍。

我耐心等待玄膑下属离开,才翻开箱子,从底部找到千玉屑夹带在内里的森狱毒典。

闲来无事,在玄膑回来之前,正好打发时间。

2.

黑海森狱真不愧是目前苦境面临的最大反派组织之一,毒典内容丰富深奥,与以往所学大相径庭。可惜我现下已身在葬天关,否则非要借机会在森狱附近逛逛,增加收藏不成。

上次在药丸中析出的一点毒素也相当有意思,怎么就只给了我一颗?

真是让人扼腕非常。

在我闲着的这段时间,苦境却没有多悠闲。

森狱黑月不知何故忽然消失,转为出现在苦境萧山。落座黄泉归线后的葬天关因受音土改造不受影响,可在葬天关外,寒冰森结,生灵涂炭。我记得森狱里传闻,只有阎王有控制黑月之能,可听玄膑闲暇时谈起过,说阎王闭关已久,早不闻森狱政事。

看来阎王闭关的事情,多半有问题,说不定其中还有千玉屑的手笔。

他到底在暗中筹谋什么?

我手指一点点拨弄身前黑发,陷入沉思。

算了,他不参与我的事情,我也懒得参与他的事情。

这段时日,玄膑偶尔会过来找我,我从他口中得知天罗子未死的消息。

对黑后来说相当妙的好消息,结合起前些日子她给我的药丸,就颇有韵味了。

我垂下手,轻轻抚摸自己的小腹。

嗯,说起来,玄膑会在乎自己的后代吗?

“怀袖。”

想人人到,我连忙放下手,起身迎向玄膑:“大太子。”

他注意到我神情转换,眉头微蹙,不动声色的问:“方才见你神色不对,在想什么?”

玄膑心思缜密,防备心重,对我更是观察密切,非常在乎我是否有事情瞒他。

想来很正常,毕竟他已知晓我和黑后的‘合作关系’。

我欲言又止,终是在他打量的目光下摇摇头,向前一步靠在他怀中,将纤细的五指扣入了他的手指缝隙:“只是担心大太子。”

玄膑一听我这句话,心内更是猜测我肯定有事情瞒着他。

不过目前还不宜逼之过急,玄膑心想,也许是黑后方面又有了什么动作。

“担心什么,吾不是回来了。”玄膑眸光轻轻一动,转而和我说起了别的事情:“前些日子的书籍可看完了。”

“哪有那么快。”就算看完了也不能承认呀,不然岂不是又要引起他的注意。我故意和他开玩笑:“大太子该不会要对怀袖进行考核?”

“你又非吾麾下部属,为难你作什么?”他随意一问,本就没打算在我这里得到多好的消息。

我对他而言依旧是宠姬,宠姬之能,只在于能否取悦他。

“那怀袖可要多谢大太子高抬贵手。”我往他怀中一躺,乌黑的发散落在他胸前:“大太子神色憔悴许多,虽军事繁忙,可也要好好保重自身,莫要让怀袖担心。”

玄膑听到我这么说,终于软下神色,在我额间落下一个吻:“吾知晓。”

温情的气氛在视线相交的片刻变了调,登龙杖落在地上,清脆声被夜色凉风遮掩。

他屈身挽向我的腿弯,一轻一重的步伐,缓缓走向房间深处。

床帐垂落,他倾身压下,手指擦过脖颈拂开我的衣领,声音轻了下去,“……今夜吾会陪你。”

我闭上双眼,迎接他的吻。

*

这种事情,犹如食髓知味,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甚至更多。

好在玄膑现下方掌大权,又在筹谋第二条黄泉归线与攻打天疆的事情,有空的时间并不多,否则我都要考虑逃跑了。

想看个好戏罢了,我牺牲可真大呀。

我坐在椅子里伸了个懒腰,随意地拨了拨眼前的琴。

忽而,一道鲜红花瓣自空中飞出,落在我掌心。

“西华山,伏杀阎王。”

是千玉屑的传信。

前些日子刚得到阎王受人挟持,流落苦境的消息,今日就收到他这番‘天价’账单,千玉屑的人情真不好欠。

这么说来,我之前的猜测果然没错,阎王闭关的事情当真有他的手笔在内。

我和千玉屑之间向来交易分明,受了人情,便要清还。双方有来有往的利用,方能彼此无欠。

嗯,让玄震前往。

我双手搭在琴上,弦声锵鈜,搅动无间风云。

高峰上,冷风绵送远处西华山战氛,一双冷窥的眼,在烽火前夕,缓缓拉弦,冷锐箭光,对准身受重伤的阎王。

琴音清妙,缓而能续,及至敲催紧而不乱,急雨狂风,妙响动西华。

丝弦同时绞紧,杀意未呈机已备。

一声铮响。

利声破空穿云,无数箭势直冲山峰,打响战声。

我自房中睁开眼,一挥手,拨乱琴音。

玄震竟失手了。

“面对血缘之亲的本能吗?我倒是选了一个错误的棋子。”

在箭将出一瞬间,玄震手偏离几不可见的一丝,导致本应朝向阎王的狴犴箭落向他身前。

却也阴差阳错救了若叶凝雨一命。

就不知道这个结果,是否能用来敷衍我那位‘青梅竹马’。

西华高峰,阎王若有所思地望着箭射来的方向。目之所及,早无人影,唯有席卷的夜雾,仍留着一丝身影消散后的余迹。

森狱传闻早已身亡的十一皇子,当初确实不曾见到尸首。如今再闻狴犴箭之名,却是在伏杀他的计谋中。

这会是你的手笔吗?

——千玉屑。

3.

知晓自己一击不成,必会将风雨带给千玉屑。

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不过以千玉屑的狡猾,大概会干净的撇掉他身上所有疑点,转而将目标放在暗中的第四方。

也就是我。

好在我们目前还没有明显的交集,即使调查也调查不出什么。

——谁会怀疑玄膑大太子的房中人呢,我可是从未以武力见真,不过是一名误入此处的苦境歌女罢了。

只是这一阴差阳错,阎王必定已然心生防备,想要再下手就难了。

嗯……

我在房内心不在焉地拨弄指下琴弦,三两声丝弦低吟,疏疏落落,显得拨弄者心神不定。

修长身影自窗外游移而过,我理智瞬间回笼,指尖一顿。

“继续。”

来者抬手免了我起身的动作,说话同时,他手杵登龙杖,一步一顿走进房内。背对光线的身影,眼眸半垂,容颜沉入无边幽暗中,晦暗不明。我不确定在瞬息之间,他眼底是否闪过一丝自嘲和难堪。

发生了什么?我记得黑后不是让他去接天罗子回葬天关?

作为一个体贴的宠姬,我应当在他需要陪伴的时候,默默在侧。

心思一转,我指尖轻动,调弦转轸,弹出一曲,歌声低吟。

“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宫遥。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

影疏漏月,香气堕风。

玄膑的内心逐渐随着琴音平静下来,侧身坐在靠门的座椅上。

[母后要的,是你天罗子继任为阎王,执掌森狱大权。]

被心中一直隐隐期盼、孺慕的人背叛,那一瞬间,他再也无法欺骗自己。

原来在那个人眼里,他的能力不重要,他的努力不重要,他的乖顺或忠诚都不重要,他诸多忍让,究竟比不上黑后亲生血缘,比不上一个处处不如自己的人。即使早有预料,可当真相揭开,美梦破醒的感觉,确实比噩梦更恶。

帝王家的悲哀,从来不是无情,而是利用感情,达到自己想要的目的。

情感只会成为他的拖累,他必须抛却一切,继续前进,继续走到无人能及的境地。

本是这般认为。

却从未想过,当谎言破灭,他竟会不由自主来到咏归亭。当回过神,他看着院外一丛丛细心打理的白茶花,色泽娇嫩,盛情开放,沾着露水的模样,像是无垠的温柔水面,能涤洗一切污秽。连沉浮在森狱权势斗争里选择无情弑亲的残酷,也会在这片刻收获简短的宁静。

明明一开始,他对眼前之人只有利用。

这份心思,又是何时变得不同?

鸟衔幽梦远,只在数尺窗纱,蛩递秋声悄,无言一龛灯火。

他出神的很厉害,连我走到他身旁都没注意。

“大太子。”跪伏在地,白色衣摆在地面盛开一朵幽静晚山茶。我双手搭在他膝上,抬头凝望:“大太子似心情不好,可有怀袖能解忧之处?”

意识蓦地从思绪里抽离,龙冠上流苏摇曳,他目光垂落在我身上。

玄膑脸上的表情说不上有多好,甚至有些矛盾,好像是甘心被权利与欲望吞噬的决绝,又好像发觉了某种不该存在的情思而显出一丝恍惚。他眼帘轻轻一闭,再睁开时,那些复杂情绪全然消逝,只剩下平静。

“怀袖。”玄膑抬手拂开我脸侧的碎发,缓缓摩挲我的脸,“如果有一日,吾选择牺牲你,你会怪吾吗?”

为什么忽然问我这个问题?

他不像是会因为私情动摇理智的人,那么是发生了什么,才会让他有这么大的转变?

我直觉大概是和蜕变黑后有关。

天罗子回来,她是不是对玄膑说了什么?

真是……意外啊。

或许是因为我和千盛骑同样没有血缘,他却依旧待我如己出,对我和对千玉屑更无区别的缘故,所以我并不是很能理解血缘之于他人的魅力。

在我看来,双方真心情感的付出,陪伴的时日长短,往往比任何血缘都能来得更紧密。

恍惚间,我好似看到了千乘骑的身影。

他曾对我和千玉屑说过,我们是他除了龙戬以外最重要的人,无论何时,他都会以性命来保护我们。

那玄膑呢?

是不是也曾有过这样的片刻,也曾期待有谁能够待他比性命更重。

我伸出一只手,搭在他的手背,轻声说:“假如怀袖的性命,对大太子有着相应的价值的话……”

玄膑闻言,沉默了片刻,深金色的眼眸在我脸上停驻,眸光暗暗,“吾以为,你很珍惜自己的性命。”

我确实很珍惜自己的性命,我的过去与未来,都有着最在乎的人的参与。

故此不能轻易消失。

可是……

“君怀袖的性命,只为在乎的人存在。”

若我也不存,这世间还有几人记得千乘骑,记得在湖岸边一席白衣的温和笑颜。目光缥缈,仿佛一瞬间置身过往,我喃喃道:“而我的生死,会为他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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