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两境通道斩断,我松了一口气,感觉悬在心上许久的大石放下,总算能抽出一点时间忙别的事情。
派人加强千沧冷雪守备,着手安排官员调度,处理近期因病耽搁的大小事务。我在桌前一坐就是数个时辰,不同官员来了又走,一时间相国府门庭若市,好不容易又送走一批人,我摊在椅子上直不起腰。
忽而,身后冒出一个艳色人影,发色似火。
嗯……这个画面,怎么有些似曾相识,仿佛我在某个黑夜曾见过,他是不是趁着我昏迷的时候给我灌药了。
还是我病重时的梦境与现实交杂产生的错觉。
没等我问出口,他倒是先开口了。
“喝药。”
我:……
管家婆啊你,烦死了。
接过他掌中的药水,我抬手一饮而尽,吐槽道:“你很闲吗?”
很闲的话把那边的文书写一下,刚好手写累了,想休息一会。
我用眼神暗示他。
火狐夜麟不为所动,双手盘起,非常没礼貌地转身坐在我的办公桌上,居高临下地俯视我:“月族着实无人可用,只能靠着一个病恹恹的相国维持。”
喂,少人身攻击了,病恹恹怎么了?本相还不是撑持了这么多年。
我不以为然,反得意洋洋,撑着扶手坐直身体,“本相之能,自然超群绝伦,架海擎天,月族能有我这一名相国,实乃举国之幸。”
“确实,”火狐夜麟睇我一眼,嗯了一声,平淡道:“杀了你,便能不费吹灰之力把幸变成悲。”
搞什么,这家伙今日攻击力格外的强啊。
我虽心头有些疑惑,不过却没太在意,毕竟他说的确实是事实,我和苍月银血各居文武首载,失其一,如失一臂。
撑着下巴,我微微歪头看他,心生一计,转瞬面上露出夸张的感动神色:“没想到你这么关心月族存活,不如这样吧,我看你资质极好,不如你来做我弟子,我来教你怎么做月族相国。”
火狐夜麟声音微顿,面具后的视线几乎要在我脸上烧出个洞出来。
“你在做什么美梦。”他的语气已不算好。
“诶,又拒绝人家,人家好伤心的说——”我拖长尾音,一手捂住胸口,作西子捧心状。
火狐夜麟被我这故意夹起嗓音恶心到了,转身捡起一旁的空碗,往里面仔细瞧了又瞧,好像想从里边瞧出个什么玩意。
我:?
“你在做什么?”我看他奇怪的举动,摸不着头脑的问。
“看这药是不是有问题。”他侧过脸望我:“治病不见得多有成效,喝坏脑袋倒是立竿见影。”
我:……
要不是我打不过他,我绝对会微笑地把他的脑袋扣进墙壁,揍得抠都抠不出来为止。
怎么会有人毒舌到这种地步!本相自愧不如!
我气得满桌子找纸团,抬手丢到他脸上。
火狐夜麟不费吹灰之力就接住了轻飘飘没有任何力道的纸团,向后一丢。
“喂,不准在本相房间制造垃圾!”我拍桌而起。
火狐夜麟看我下一秒抬起手,对着手掌猛吹气,疼得龇牙咧嘴的模样,嗤笑一声:“自不量力,活该。”
这人,今日合该受本相教训啦!!
忍无可忍,无须再忍!
本相今日就要替天行道,诛了火狐夜麟这个毒舌怪!
我举起沙包大的拳头,对火狐夜麟使出攻击力为0的相国制裁拳,被火狐夜麟轻易挡下,他逗猫似的用掌心抵在我下手的部分,噼里啪啦连续几击。看我无能狂怒,面具后的声音笑的更嚣张了。
体力不支,稍动几下就呼吸急促,我捂住胸口,有些喘不过气来。
“喂,你……”火狐夜麟看我失力扶住桌子,面具下的眉头一皱,俯身过来看我的情况。
就是这个时候!
我趁他靠近,不曾防备之刻,一把抓住了他面具旁坠下的弯月细链,猛地往外一拽。
……没拽动。
火狐夜麟这个面具是黏在脸上了吗!可恶!
他察觉到了我的目的,抬手抓住了我的手腕,修长手指轻轻一圈。以往没注意,现下发现我和他的体型差距着实大,在他手里,我的手腕在显得尤为细小,宛如玩具。
“松手。”他拉着我的手腕往上一抬,说道。
“不松!”我死死地拽着,恨不得把细链在手指上绕几圈,誓要看看他面具下的容貌:“你都见过我长什么样子了,我却没看过你的面貌,这不公平。”
“月相嘴里的说公平,不觉得可笑吗?”是谁还没见过面就把他的事情调查的一清二楚,连他的出身都知道。火狐夜麟手上施了一份力,掐紧掌中细细的腕子:“给吾松手。”
“就不松。”我抿着嘴唇,硬气道。
火狐夜麟:……
掌中的手腕微凉而细瘦,只是轻轻一掐就起了红痕,仿佛再用一分力就能折断。
“再不松开,莫怪吾不客气。”他压低了声线,带着几分威胁的意味。
“本相怕你啊!”他越不让我看,我就越是要看,遮遮掩掩的,他面具后一定有鬼。
嗯……难不成他其实和两位血亲的长相很相似?是像谁?苍月银血还是幽溟?嘶……该不会面具下是前任月王那张糟老头子脸吧。
我在这厢胡思乱想,猜测连连,火狐夜麟显然已经不太耐心,抬手摸进我厚重的毛裘里,掌心贴在腰侧。
哼!还以为是什么新招数,不就是拧我腰上的肉。拧吧,本相今日拼着腰侧被拧肿的下场,都要把他的面具拽下来!
修长的手指曲起,在我腰侧挠了挠。
我:……
“哈哈哈,火狐夜麟!你放肆!”我冷不防被他挠中痒痒肉,顿时站不住地左右避让,一时间眼泪都快笑出来:“不准——哈哈哈——不准挠本相——哈哈哈——”
可恶,他怎么知道我怕痒!
火狐夜麟好整以暇地俯视着我,看我笑得停不下来,口中轻缈道:“松不松手。”
“不——哈哈哈哈——不松!”区区雕虫小技,本相就是不松手,看你奈我何!
他一会左挠挠,一会右挠挠,手跟黏在我腰上似的,避都避不开。
要处被擒,我忍着笑意用力拽他的面具,想着我都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了,我非看不可。
他挠得起劲,我闹得恣肆,面具攻防战进行的如火如荼,一时间都忘了我是身带沉疴之人。
俗话说乐极生悲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浑然忘记了我的体质不允许我这般大喜大悲,骤然胸口一窒,当真喘不过气来了。
当我笑着笑着突然失力往下倒的时候,火狐夜麟还以为我故伎重演,语带讥讽:“这招不管用。”
他觉得我又想趁机骗他,一时没动作,任由我倒在他怀里。
过了一会,他才意识到我反应不对,揽住了我颤抖的身躯:“凋夜未央?”
一只手按在我颈侧,察觉到我急促的心跳,这才沉下声线,抵住我的背心用力拍了拍:“用力呼吸!”
本相……本相也想啊!
我用力揪着胸口的衣服,指甲绷紧得快裂开,张开唇想喘息,但就是觉得胸腔的窒息感越来越重,疼痛伴随着窒息而来,视线开始逐渐发黑。
忽而,视线真的黑了下来。
我愣了一会,才明白是火狐夜麟遮住了我的双眼。
然后,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贴了上来,柔软的,带着生命的气息冲进我的胸腔里,为将枯的生命带来新生。
我喘过气来了,同时也意识到了方才火狐夜麟做了什么。
夭寿————!!!
我后退了一步,捂着唇猛烈咳嗽起来:“咳咳咳——”
视线恢复正常后,目之所见,火狐夜麟已经重新戴上了面具,一点都没自己方才到底做了什么事情的心虚,调整了一下面具的位置,声线嘲讽:“平心静气,别浪费吾的好心,顺便不谢。”
谁要谢谢你啊!
我差点被气的再发病。
要不是我没力气,我多少得给他一巴掌。
天可怜见,我凋夜未央多年来守身如玉,行检自持,今日竟被火狐夜麟这个登徒子坏了清白!
我闭眼急促呼吸着,额头抵着他的肩膀,努力平复病发带来的心悸,一时真没力气挣开他。
火狐夜麟静静地揽着我,一只手在我后背轻拍,倒没有再用那张毒舌的嘴说些什么。
有些安心。
恍惚记得我还小的时候,每每病发时,也有这么一双手在我后背轻拍。那么多年过去了,凋夜一族人丁凋零,不复荣华,父亲弟弟俱亡,也再没有人在我病发时陪在我身旁,静静地拍我的后背。
踏在月族官场风雨中,踽踽独行,已经过了那么多年,以为自己早已习惯。
太软弱了啊,凋夜。
如若不软弱,怎么会贪恋这片刻的温暖。
感觉自己好了一些,我抬手撑住火狐夜麟的胸口,想直起身子来,偏生这个时候有人闯了进来。
“月相,门外——呃……”下属刚踏进门内,看到房中景色,有礼的声音一下子高昂起来:“属下打扰了!”
“站住!”我喝住了他。
现下确实很难解释我和火狐夜麟的姿态,我站在他腿间,几乎是完全靠在他怀中,而他伸手揽着我,怎么看都是一副有什么首尾的画面。
可本相需要解释什么吗?本相不需要。
下属一只腿都迈出了门框,被我喝停,此时进退两难,想回头又不敢。
“咳咳咳,门外怎么了。”我一把推开火狐夜麟,避过他下意识搀扶的动作,独自站直了身体。
下属总算抬起了头,看见我被冷汗润湿的发丝,一惊:“可要属下传唤医者。”
“不用。”我抬手阻止了他,“本相不要紧,说正事。”
“是。”属下行礼道:“丹莹公主来访。”
啧。
她怎么出来了,不是让她禁足三个月。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她肯定不是来访,而是来闹事,为的还是我放在后院的那名苦境女子。
我匆匆向外走,一边走一边问:“何人放她出来。”
“是太后。”
我:……
抱歉,前月后没什么存在感,我一时还真忘记了这名人物,虽说是同样没什么实权,可放人这点小事对她来说不算什么。
丹莹本就是太后娘家的亲戚,当年丹莹和幽溟的婚约,未必没有她在其中推波助澜。
烦啊,这种家里长短的破事都要堂堂月族相国处理吗?幽溟你到底在做什么!
我刚走到后院,就看到一个石桌半空飞起,向我而来。
潜在附近的暗卫不及行动,石桌就被我身后的火狐夜麟给一掌拍飞了出去。
跟来的很快嘛,工作态度满分。
我抽空瞥了一眼身后的火狐夜麟,微微点头,往修罗场中心走去。
这不巧了,刚才被我在心里痛骂的白痴月族现任王幽溟也在。
“吵什么!当本相府邸是菜市场吗?”刚才的气正好发在此处,我气势汹汹走近,遣人拦住丹莹公主,顺便扫了一眼自家的院子。嗯,被拆得差不多了,修起来又是一笔不小的花费。
“凋夜未央!”丹莹看我还敢出现,气得浑身发抖:“你竟敢真的带这个贱女人来月族。”
“本相有什么不敢。”看到这个既食君禄却不事生产,只会在后宫搞些小把戏的丹莹公主,我是烦得不得了,但凡她脑袋正常点,我都不会这么排斥她当月后,偏偏这就是个酒囊饭袋,“公主似乎过于放肆了,本相府邸也是你能擅闯的地方。”
丹莹气上头来根本口不择言:“你不过是月族的一条狗——”
“丹莹!”幽溟厉声打断了她。
纵使再怎么不喜欢我这名月族相国,可我毕竟为月族尽心尽力了那么多年,在幽溟游走苦境在外的时日,是我和苍月银血支撑上下,他再怎么样,都不会坐视自己的臣子被侮辱。
幽溟怒而拂袖,“请你谨慎言辞,不可冒犯月族相国!”
“幽溟!”丹莹公主不可置信:“你竟为了他斥责我。”
这不是很正常的吗?我怎么说都是月族相国,功高势强,你这种小公主和我怎么能比。
真的懒得看这个狗血剧情八点档,我抬手揉了揉发痛的额头,搞不懂我为什么要牺牲宝贵的工作时间在这里浪费。
争锋的中心,爱染嫇娘愧疚地看了我一眼,似是抱歉将风波带到相国府。
瞧瞧,这不就高下立见了。
比起这个高位多年毫无建树的丹莹公主,我果真还是比较喜欢懂事听话的人。
看幽溟和丹莹吵着‘我爱你那么多年,你怎么能辜负我’、‘朕就是不爱你才会逃婚’、‘这女人根本不是月族之人’、‘吾根本不在乎’等等的无聊内容,我的头要炸了。
我闭着眼,吐出一口气,幽幽朝一旁的火狐夜麟道:“……火狐夜麟,本相的头好痛。”
火狐夜麟带着面具所以看不出现下是什么表情,但就从他在背后紧握的拳头来看,大抵心情和我差不多。
“你还要看多久。”果然,连他都不耐烦了。
“本相就是好奇,这么没营养的戏码,他们能吵多久。”麻烦啊,月族内务都堆成一座山了,闲着无聊的话去把那堆工作做了不成吗?要我说,他们就是太闲。
火狐夜麟啧了一声,冷声问我:“那你得出结论了吗?”
我点头,“得出了。”
他侧过头,垂在胸口的辫子微微动了动,浑身上下写满厌烦,“是什么?”
我抬手摸了摸下巴,煞有其事地评价:“恋爱这种事情,果然掉智商。”
火狐夜麟无语,抬手往我脑后轻轻一拍:“你时间很多?”
言下之意是工作不做了?事情不忙了?堂堂相国要在这里看戏要看多久?
对哦,还有一堆工作在房间里等我宠幸呢。
本相的时间很宝贵,不能浪费在这种没有半点营养的事情上!
不过嘛,话又说回来。我真的很好奇他们什么时候才开始扯头花,一国之君扯头花什么的,啧啧啧,也不是不能浪费这个时间:“你说他们会不会打起来。”
对我忽然的八卦,火狐夜麟更无语了:“你下朝的时候看的不是文书,是闲书吧。”
喂,你怎么能这么污蔑我,我堂堂月族相国,哪有看闲书的时间。
“那能怎么办?”我假装没听懂他的讽刺,无辜耸肩道:“难不成让本相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在中间调和吗?本相不是居委会工作人员,不负责这个。”
在场五个人,四个练武的,而我的体质举国闻名,柔弱得风一吹就倒。让我夹在中间喊停,是不是太为难本相了。
“这是你的相国府。”我不说还好,我一说,他就面无表情……呃,戴着面具看不太出来,大抵是面无表情的反问:“你需要自己动手吗?”
整个相国府都是月相的人,在朝中呼风唤雨,权势倾天的相国,现在装什么柔弱呢。
“说的也是。”我伸出手指,像是指挥什么小动物似的,发号施令道:“去,夜麟,把他们都赶出相国府。”
火狐夜麟面具下的额头暴起一根青筋,压低了声音:“你当吾是什么?”
“护卫啊,还有什么。”我总算找到了一点当长官的乐趣,伸手推了推他的肩膀,“等什么,快去。”
不是他让我唤人动手的,他是我的护卫,听我命令最适合不过。
火狐夜麟用那张没什么表情的面具看着我,忽而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指,往外用力一掰。
嘶——痛痛痛!
我抬脚踹他小腿,他毅然不动,仿佛根本没什么感觉似的。
我:……
侮辱人了喂!
就当我们在附近打起来时,那边吵架的两个人总算有了结论。
丹莹公主伸出手指指向我,“非月族之人不可为后,这是王族历来传统,这种事情,相国再清楚不是吗?幽溟,你根本不可能能娶这个贱女人。”
嗯?火怎么烧到我身上了?
我火速抽出手,把手藏在披风下用力揉了揉,点头道:“确实如此。”
听闻我赞同,丹莹脸上闪过一丝得意,而对面的幽溟神色阴沉,侧脸狠狠地等扫了我一眼。
“不过,也非毫无转圜之处。”我神色平淡,在本就烧的猛烈的火上又浇了一层油:“凋夜一族人丁凋零,本相并不介意认一名义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