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去参加喜宴怎么着都要准备一些贺礼。
好在之前在十三哥身上打劫了不少金银珠宝,在里面翻一翻,还真的翻出了个能拿得出手的巴掌大的独山玉,通身纯绿,质地细腻,在阳光的透视下还能看见如祥云般缠绕的纹路,很适合用来雕琢玉佩或者其他配饰。
慕少艾在旁边围观我随意丢了一桌的财物,没有多少惊讶的神色,怎么说也是有数百年的历史沉淀的武林世家,这些东西对其不过是九牛一毛。他弯了弯白色的眉眼,手持烟管在金银珠宝内翻了翻,看到一个古朴的签文。
“这个是……”
我闻言低头扫了一眼,扒开珍珠玉链,拿起下面的签文,想了一想才道:“这个啊,无聊时去庙宇晃签筒晃出来的,我觉得很有意思,顺手就塞进包里了。”
要不是今天翻了一下,我还真忘记了这个东西。
慕少艾抬手抽了一口水烟,雪白的眉毛在烟雾的掩盖下轻轻蹙起。
武林中人对卦象呈现出来的意义都有莫名的介怀,世上对占卜之事早有明证,况且卦象所显的明夷,代表日入地中,明而见伤之象,非是什么好卦象。
注意到慕少艾隐藏在神色之下的担忧,抬手就把签文丢到小路上,不以为然道:“林北最讨厌算命之说了,慕仔你也少信这些,都是骗钱的玩意,走了走了。”
赶着去吃饭呢,再拖拖拉拉就赶不上宴会开席的时间了。
我装好玉块,率先往前冲。
古朴的木签顺着石块滑落,不知掉在何处。
慕少艾却始终觉得心神不宁,这只签文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在此时此刻,风雨正浓的时候借着口言从不信命的人手中出现。出现的如此巧合,仿佛是来自上天的预警,让他始终不能轻放。
羽人非獍看出了慕少艾的心思,眼神顺着木签消失的方向扫了一眼,走到慕少艾身边,轻声道:“明夷,是她的小名。”
枕凋梅多半没想什么,看到这种巧合便收在囊中罢了。
慕少艾回过神来,他弯起眼睛,和往常一般露出调侃的笑容,“哎呀呀,羽仔,还说是朋友,这不是连她的小名都知道了。”
这可是连他都不知道的事情。
寒风拂开漫天的雪花,乌发随风而动,露出青年清癯俊朗的面容,压下的眉,透出无言的寂寥与沉思,仿佛笼罩着一层无法抹去的阴霾,他看着身影远去的方向,声音很轻。
“不是你想的那般。”
“哎呀呀,又在否认了。”他挥了挥烟管,无所谓地耸耸肩,“感情之事,接受又何妨,过去东流水,现在你该想的是未来的幸福与美好。”
“明天已经够远了,未来……”
未来虚无缥缈,他不能不去介意过去在身上的一切,三劫七大限的预言,如今克父弑母已然相继应验,他又真的能如慕少艾所说,去接受另一段感情。
他无法承担选择带来的后果。
枕凋梅……值得更好的人,那个人,不必是他。
埋葬在记忆的雪夜。
[我可以等你放下的那天,所以……无论如何,不要推开我。羽人,不要把我隔绝在你的世界之外。]
——不要把我隔绝在你的世界之外。
怀中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小声呜咽,纷飞的细雪落在淡金色的长发上,缓缓融化成雪水,蜿蜒滴落在他的指尖。
宛如从天而落的眼泪。
天泣,天之泪。上天对极端不幸的哀鸣,唯有体验过人生至痛,才能成为它的主人。
羽人非獍缓缓拂过身后圣器,冰冷的刀刃,触之霜寒,透骨入心。
“我不知道。”他说。
他不知道该如何选择,也不知道该如何放下,更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资格心安理得的接受。
“犹豫,代表事情有所转圜。”慕少艾将烟管凑到嘴边掩饰笑意,这红线牵了几年,总算看到松动的时候了。
他还想趁热打铁的劝说,另一个远远走在前头的人已经不耐烦了。
“慕仔,老婆,你们两个是要磨多久,走快点啦,时间要赶不上了!”
我站在绚烂的阳光下,双手抱胸,不爽地催促两个慢性子的家伙。搞什么啊,说要参加喜宴的是慕少艾,拿了喜帖的是羽人非獍,结果两个人走的最慢,要是我在门口被守门人拦下来了,我非得找他们算账不可。
阳光照耀在不远处的身影上,一头淡金色的发似乎在光芒下熠熠发光,整个人显得鲜活又明媚。
慕少艾推了推羽人非獍的肩膀,笑道:“去吧,梅仔在等你。”
在晴朗的天空下,在金色光芒交织的美丽世界,等着孤寂在风雪中的人走到身边。
“快——点——啦——”
催促的人,咋咋呼呼,羽人非獍闭目吐气,一步步,从风雪走到阳光下,被咋咋呼呼的人一顿好捶,抱怨个不停。
慕少艾看着浩渺无云的晴空,湛蓝色彩清透明净,几欲让人忘却凡尘杂事的纷扰。
真是个好天气。
他想。
2.
高阁崇丽,宾客云集,高朋满座,鬼梁兵府正是一片喜乐欢腾之时。
日高当空,秋日的空气比往日更寒凉些,清风徐徐吹拂起满墙的红绸喜布,人来人往不乏见到前些年在婚事上见过的熟面孔,走走停停总要打个招呼,受一两句调侃,浪费了不少时间才走到主人家面前。
“是说现在年轻的一个比一个成亲早,反倒是有些人哦……年龄大把都不见成家,真的是苦境怪谈。”我顺手把贺礼递给鬼梁飞宇,真心实意道:“恭喜你踏入已婚人士的世界,祝你和言倾城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我和鬼梁飞宇算是同一辈的人,虽然彼此没有多少来往,可场面上的话还是要说的。
“多谢。”鬼梁飞宇旁边的小厮接过贺礼,他面容上都是少年逢喜的欢悦,忍不住抿了抿嘴角,看了一眼慕少艾道:“人各有志,也不能勉强。”
“是哦,你看少府主就是成熟,不像有些人,暗戳戳地揭人伤疤。”慕少艾的语气很轻松,说着还动手动脚地拍了拍我的头顶。
啧,长得高了不起吗,小心我踹你膝盖。
羽人非獍隔开慕少艾的手,打断我们在主人家面前失礼的举动,转移话题道:“入内吧。”
慕少艾歪过身子,言辞夸张地摇头:“呼呼,好浓的酸味。”
“活该你嫉妒啦。”我撞了一把慕少艾,拽过羽人非獍的袖子从人缝中往里面挤:“走了老婆,开饭!”
早餐没吃饱,是时候让苦境大胃王发挥本色了,今天不吃回本我就不姓枕。
“哎呀呀,真是误交损友,误交损友。”慕少艾叹了一口气,慢悠悠跟上来。
远处任沉浮缓缓现出身影,窥视消失在人群中的几个人,沉吟一声:“羽人非獍,枕凋梅,嗯……”
*
一进饭桌,简直就到了我的天下,我特别挑选了一个离厨房近的位置,方便我吃上第一口热饭。中途还不忘记邀请以前和十三哥关系不错的皇甫笑禅,让他别挤在那边,过来这桌一起吃饭,这里吃饭方便,饭不会被风吹冷。
大抵是看在十三哥的面子上,他过来敬了一杯酒,“许久未见,你与羽人还好吗?”
“嗯?很好啊,你看老婆仔被我养得白白胖胖。”我扯了扯‘白白胖胖’的羽人,让他赶紧端几盘菜过来,不然就吃不上热饭了,“皇甫大哥有段时间没去枕家了,四哥最近搞出了不少新科技,有空也去试试嘛,说不定能治好你的身体。”
“多谢。”他没说去或者不去,也许早已对身体的情况看淡,但对我的关心还是很受用,轻轻抚了抚我的头顶,眼神却看向羽人非獍,“你若好,吾就放心了。”
“有什么不放心,我天天吃吃喝喝,没烦没恼。”宽大的手摸在头上,粗糙却温暖,我翻出个空碗,往里面夹了几块肉,一把塞到他手里,“好啦,你们这些年龄一大把的就是爱操烦,有时间不如多吃两碗饭。”
皇甫笑禅低声道了句“多谢”,和慕少艾打过招呼之后,端着碗施施然地离开了。
等他离开视线后,慕少艾假模假样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叹道:“同人不同命,我怎么没有这种待遇。”
“你好手好脚,自己装饭啦。”这么大人了,还和皇甫大哥计较这种小事。我端起碗往嘴里塞,腮里鼓鼓囊囊一大把,“说起来,当时家里还有想过把我嫁给他来着。”
忽的一个大瓜在原地炸开,惊得慕少艾下意识看向羽人非獍。
他睁开眼,好像顿了顿。
我什么都没察觉到,继续说:“不过十三哥觉得他已经够惨了,还是不要祸害他比较好。”
听得此言,慕少艾终于忍不住给羽人非獍喊屈:“所以你祸害了羽仔,是吗?”
“什么叫祸害。”我翻了个白眼,把吃空的碗放下,一把拽过羽人非獍,让慕少艾好好看看被我娶回家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你好好看看,老婆是不是比以前胖了,眉间的皱纹都没那么多了,这都是我辉煌的战绩。”
一个成功的家中顶梁柱,就是在外事业美满,负责赚钱养家,而家里的老婆负责美貌如花。
羽人非獍用力抽回袖子,平淡的语调却含了一丝恼羞成怒,“枕、凋、梅!”
诶嘿,生气了可就更好玩了。
我笑嘻嘻不以为意,手脚快速塞他一碗饭,“好了好了,不说还不行嘛,吃饭!”
不过这里上菜的速度真的有点慢啊,我都快吃完了还没来新菜,我丢下一句‘我去厨房看看’,就挤进人群里面,一下子消失在人群中。
慕少艾看我一心一意只有吃饭的模样,无奈地摇摇头,转头和放下碗的羽人非獍攀谈起来。
虽然某方面来说,祸害羽人非獍二人组永远都只有在他生气边缘蹦跶的作死行为,好好聊天?这种事情根本不存在。
进了厨房的我宛如掉进粮仓的老鼠,拿着饭勺蹲在门口就不走了,心满意足地大吃特吃起来。
毕竟我来这里就是为了吃饭,除了吃饭不做第二想法。
直到我听到外场传来喧哗呼声,心里闪过一丝不好的预感,将碗一丢,翻过窗台往外窜去。
阳光落在张灯结彩的小院上,鲜红色泽的喜布在风中飞舞,红得刺目,印照着无声画面。没有丝毫血色的脸,不复之前的内敛冷冽,仿佛看不见眼前任何的风景,一心只沉浸在无法摆脱的过往中。
滴答的血液,落在泥地上,轻微的声响让所有人一瞬间回过神。
随着一声巨响,桌子骤然翻倒,碗筷叮叮当当落了一地,几道内力同时往场中央席卷而去,密密麻麻如铺天盖地的巨网。
泊寒波和谈无欲在同一时间反应过来,不约而同发出掌气与其相抵,眨眼间地动山摇。巨大的爆炸声将欢庆的现场掀翻,琳琅满地的狼藉,掀开悲剧的序幕。
皇甫笑禅拦住欲上前的脑还颠,我终于在这个剧变的画面中回过神。
我一手划破掌心,向前一跃落在羽人非獍和鬼梁飞宇中间,手腕一转,击向呆立在原地的人。
沉闷的声响,白色袖袍仿若蝴蝶滑过我的肩膀,我却不能回头看那个人的脸。
刀从鲜红的躯体抽出,滚烫的血液溅在我身上,几滴温热的红色,顺着我眼角往下滑落。
“快走。”那是我留给羽人非獍最后一句话。
来不及思考更多,我催动体内的长离蛊,掌中伤口抵在鬼梁飞宇胸口的刀伤,争分夺秒地挽救他的性命。
慕少艾匆匆回首看向羽人非獍离开的方向,忍住追上去的欲望,看我行径,立马知道我在做什么,脱口而出:“梅仔!”
体内长离蛊随着内力的流转渐渐趋向鬼梁飞宇,这个时候了,实在是顾不上这蛊有多珍贵和难得,是枕家耗费无数精力与财宝给我准备的保命良方。
“别说了,慕仔,快去追我老婆,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救命的关头,我实在无暇分心,加大内力的催动,看长离蛊缓缓游到掌心,顺着血液落在鬼梁飞宇体内。
我抬头对鬼梁天下说:“长离蛊效用极其猛烈,麻烦府主按住他,再让人拿来布帛塞进他嘴中,避免他疼痛中咬舌。”
“好……好!”鬼梁天下立马按照我的吩咐做,唤人过来帮忙。
羽人非獍的状态不明,现在绝对不能让鬼梁兵府的人和他对上。
我低声说了几味珍贵少有的药材,分别位于枕家不同的店铺内,“去枕家取这些药材,就说枕十四取用,速度要快,有些药材效用极短,不能耽误。”
“按枕姑娘的话去做!”鬼梁天下全然让我负责。
鬼梁兵府全体动员,脚不沾地地往四面八方而去。
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慕仔,你可真的要把我老婆平安带回。
我安下心,看鬼梁飞宇的伤口在长离蛊的治疗下逐渐愈合。
长离蛊配合枕家秘传的心法,有着足以起死还生的功效,何况鬼梁飞宇还有一口气在,不过为了能使羽人的时间更充裕,我将疗伤的过程拉得极其漫长。
等他伤势稳定下来,已经到了夕阳半落的时间。
鬼梁天下也从一开始的慌张,逐渐回过神,有了冷静思考的判断。
我在他开口前率先打断:“抱歉,这件事,枕家必定会给鬼梁兵府一个交代。”
我在做什么,未来将要面对什么,我心知肚明。此时此刻,我决不能露出软弱的神情,想要救羽人非獍,不能有一丝退缩,必须要拿出足够的筹码。
个人的名望在号称食客三千不逊孟尝的鬼梁兵府面前无用,与之相对的,只有同是南武林世家,在江湖上有翻天覆地影响力的枕家。
“你是一个聪明的孩子。”鬼梁天下不会想不明白这一点,枕家要保的人,就算是他也要给三份薄面,“看在枕家的面子上,吾会给你足够的时间,望你能给吾一个满意的答复。”
“多谢。”
踏出鬼梁兵府时,我抬头望向天际,心中一片茫然。
残红的夕阳悬挂在山峰的尽头,空荡荡的府邸,代表喜庆的红色灯笼落在地上,无数脚印将其践踏入泥。
一瞬间,我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想,只是凭着内心的声音朝着自己的命运奔跑。
——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在事情还没到不可挽回的时候,在还没有造成更大的伤害的时候。
将他寻回。
原来如此……原来这就是……
刹那间,我明白了什么。
羽人非獍是不同的,原来他在我心中,和任何人都不同。
不知跑了多久,不知在迷茫中徒劳寻找多久,直到一个人出现在我面前。
嗯……这个人是……?
似乎是上次和佛剑分说一道来落下孤灯寻羽人帮助的路人甲。
叫什么来着?一时想不起来了。
从来对武林之事不甚细详的我,在对方拦阻下停了下来。
“羽人非獍在堕鸟山。”他说。
不及细思,我轻而易举相信了对方,“多谢。”
我反转方向,向他说的地方奔去。
任沉浮轻笑一声:“枕家对上狂龙,嗯……不管如何,便让异度魔界从中取利吧,哈。”
*
堕鸟山,堕鸟山。
堕落之地,今日不知迎来何种血色谜境。
我一路疾驰到此,却不曾遇上羽人非獍。路途的尽头,一个看起来怪模怪样的男人,坐在巨大的木椅上,手执空钓竿,丝线在风中漂浮。
萦绕在心头不去的不详预感,仿佛随着眼前人的出现,化作了真实的困境。
“哇,有得玩了有得玩了,钓鸟没钓到,来了个粉刹刹的梅花,不错,不错!”他丢掉钓竿翻身坐起,癫癫狂狂又哭又笑,一看就精神堪忧。
哪里来的肖狗挡路,不知道林北时间很少,不能浪费在路上吗?
他堵住了唯一的去路,我焦躁地开口:“喂,好狗不挡路,让开!”
“呜呜呜,你骂我是狗,骂我是狗呢。”他从椅子滑到地上,捂着脸滚来滚去,末了又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认真道:“但我不是狗,我是狂龙捏,是一尾爱吃人的狂龙。你看起来不错,很耐吃的款,不如你发发善心,自己死一死好了,免得我一不小心发功过头,把你剁碎碎。”
再怎么迟钝,我都意识到对方是冲着我来的。
“嗯嗯嗯,你的哥哥抢走了我要送人的礼物,怎么办,怎么办?你说怎么办?你来赔,用你的人头来赔我啦!”狂龙掀翻地面石头,锁链拖曳出短刀,在空气中划出破空的声响,他欢快鼓掌,“这个办法好,这个办法好,你说,这个办法怎么样?”
锵的一声,背后长剑出鞘,我抿紧嘴唇,“林北骨头硬的很,想硬啃,要看你有没有本事。”
耗损大量真气救人,又一路奔波至此。前无去路,后退不得,我只能应对,寻找脱身之方。
“哈哈哈哈杀啦!杀啦!杀啦啦啦——”
面临生死之决,身上的血液滚烫地几乎要燃烧起来,我握紧手中的长剑,在刀锋疾驰而来的瞬间,猛地向上挥去。
*
温暖的湿润随着伤口滑到握剑的手指上,滑腻腻的触觉,几欲握不住手中利器。
啪嗒。
啪嗒。
……
殷红的血珠落在地上,蜿蜒出一道血河。
[想哭就哭吧。眼泪,是上天赐予人的悲伤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