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笏君卿身亡了。
来之前,慕少艾说事情有疑,让我飞信往家中,希望南武林枕家不可参与此事,待一切水落石出之后再谈。
枕家本就不出武林已久,看在我的书信上可以暂不过问此事,却不能完全没有表示。我只好代枕家出席笏君卿祭礼,连着羽人非獍的份一起去上一炷香。
说实话,到忠烈王府之前我一直没有什么实感,毕竟我很少和这个小老头打交道,家里倒是和忠烈王府一直保持良好的往来,据闻我刚满月时,他有来抱过我,只是我没有什么记忆,直到那场乌龙婚事发生后,才与他三不五时会见上一面。
泣音徐徐,黄纸飘飞,忠烈王府门口白灯悲戚,一路行来,屋檐上挂满哀布。素白的颜色,我看着牌匾上南武林当家家主的留名,分明是很熟悉的名字,我却不知应当如何面对。
帝獒递来一炷香:“请上香。”
“嗯。”我接过香,机械般随礼、上香,看着灵牌上熟悉的名字,有些恍惚,“笏老头……不是,忠烈王……我来给你上香了。”
如今我才有点实感,以后真的不会再见到一脸无奈的笏老头了,再也不会有人在我和羽人闹矛盾的时候苦口婆心劝说羽人包容我,不会在我来蹭饭的时候叹气让人招待我,也不会在我胡闹的时候听我抱怨,让我要好好照顾羽人。
“梅仔。”慕少艾过来拍了拍我的头,用袖子蹭掉我眼睛下的泪水,另一只手抚着后背轻轻安慰:“不哭,吾定会将此事查的水落石出,让背后的罪魁祸首付出代价。”
我哭了吗?
我摸着指尖上的泪水,陷入迷离恍惚之中,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就落了泪,只是徒然地让它载着回忆的跌出眼眶。
“乖孩子。”慕少艾见我不知所觉的神情,叹了一口气。总是幽默风趣得让我觉得是同辈的人,首次在我面前露出可靠的长辈模样,怜爱地摸着我的头,让我靠在他肩上:“不哭了,老人家免费大酬宾,送上门的豆腐给你吃个够,不哭了,好吗?”
他身上有淡淡的药香味道,总是令人安心。
我惯常嘴硬地说了句:“谁稀罕。”
帝獒见状忍不住背过身揩了揩眼角,几乎都是长辈,很多事情他们都不愿意在我面前说,慕少艾塞了一包苦糖给我,让我在门口等他回去。
我被赶出谈话范围,坐在门口的阶梯上,拿了一颗苦糖塞进嘴里,呆呆地看着门口的夕阳,脑子里一片空白。
直到一片白色的衣角落在我面前,风中带来冬雪的味道,羽人非獍抬手把我从满是灰尘的地上拔了起来。
“你哭了?”他问。
我睁着有些发红的眼睛,摇了摇头道:“慕少艾的糖太苦了。”
是糖太苦了,这么苦为什么要叫做糖,我不能理解。
羽人非獍不说话,静静地松了手,“想哭就哭吧。眼泪,是上天赐予人的悲伤的权利。”
“慕少艾让我不要哭,你又让我哭,你们想法真是让人不能理解。”我低下头看地面,地面上的黄纸几乎和泥土混成一个颜色,随着呼啸而过的风声飘向半空,我看向旁边不说话的人,轻声问:“悲伤就会流泪,那你难过吗?”
夕阳逐渐西斜,在昏黄与黑暗的侵蚀下,挂满白色麻布的建筑影子越发拉长,沉甸甸的阴影摇曳盘旋在头顶,仿佛将整个忠烈王府吞噬进无底的深渊之中。
他别过头,黑发顺着肩头滑落,遮去神情。唯独语气依旧清澈平静,却无端给人一种淡淡的落寞与孤独,像是从很深的地方传来的回响。
“不是每个人,都能流泪。”
树影婆娑,昏黄与黑暗划出一线隔阂。
我仰着头看他,眼中有温热滚动出来,在地面上落下梅花般的痕迹。
“骗肖仔。”
我伸出手,下意识的想要去碰羽人非獍的眼睛,指尖在空中停留片刻,又收了回去。内心涌动的情感,似乎是为了自己,又似乎是为了那个悲伤也不允许自己流出眼泪的人,“明明就有一个叫做羽人非獍的眼泪,借着我的眼睛流出来了。”
朦胧余晖倒印在总是默默垂着头的人的眼里,浅褐色的眼睛里带着我看不明白的情感,仿似低浅的温柔,又像夕阳再眼瞳表面渡上的一层柔光。
最终,他又别开了视线,轻轻应了一声。
“嗯。”
有了这样的借口,我捂着眼睛,在袖子后面尽情的流泪。
想哭就哭,是稚嫩者的权利,是不曾见过阴霾与死亡,心中仍柔软的证明。
羽人非獍不知道等了多久,等到夕阳落下,声音依旧断断续续哽咽。等到我哭到力气尽失,他垂下头拉过我的手,把我背在身后,往落下孤灯走时,我还在埋在他肩头啜泣不停。
我不知道自己会有那么多眼泪,明明感受不到什么悲伤的情绪,却怎么都停不下来,我趴在他的肩头,低声问他:“你不去进香吗?”
羽人非獍简短地回了一句:“我会。”待他将罪魁祸首的首级供奉到灵台之前,还笏君卿一个公道时。
他向来是这样寡言的性格,我习惯了。
“慕仔还没出来。”不知道找什么话说,我只好将慕少艾拖出来当话头:“不等他吗?”
“他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黑发刀者说话时微微垂着头,好似在看地面,从我的角度看去,只能看到轮廓的侧影。
我想了想,继续问:“去给笏老头报仇?”
羽人非獍一时没回答,停顿了一会才开口:“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情,久哭伤身,你休息吧。”
我不喜欢他们总是把我排除在外的话术,好似这种事情就不该让我沾手,让我得知似的,有些不高兴地反问他:“这也不让我知道,那也不让我关心,那我该做什么?”
难不成什么都不做,安静的等待结果?
羽人非獍语气平淡,甚至不像在开玩笑:“明天吃什么。”
我不可置信,他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明天吃什么?”
真的假的,我在他心里就是每天一睁开眼想今天吃什么的人?虽然我确实经常会想这件事,甚至当成了我的日常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可我好歹是纵横武林的剑客,总要有点武林人士的风范吧?
羽人非獍眼帘垂下,微微颔首,把我的气话当了真:“你想吃什么。”
我气死:“羽人非獍!”
“嗯。”
“你你你——”啊,好气!这人根本就是故意的!
他对我冒三丈高的怒火无动于衷,继续稳重地向前走,每个步伐都是相同的大小。
我在他背上张牙舞爪起来,爆起的手臂在地面上投映出章鱼脚一样的影子,要将他绞杀在我的手臂之下。
周围起了风,微凉的夜风掠过两个人的身畔,他发间的绿色发带向后飘飞,蹭到我的脸颊。
他在忽明忽暗的树影间隙中往前走,纵使我摇来摇去,他亦周身沉稳,不疾不徐。
“不哭了。”他说。
周围的风声安静了一瞬,我抬手摸了摸眼眶,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就不再流泪。
一句话,让我的偃旗息鼓。我僵在他背上半刻,不情不愿地趴回他的肩头,嘴硬道:“谁哭了,我没哭。”
“嗯。”羽人非獍一直表现得十分平静,反倒是我一下子哭一下子闹,大概在他心里,我更像是小孩子了,我明明是超厉害的大剑客才对。
有时候他这种沉稳过头的性格真的很让人讨厌。
我不甘心地靠进他耳朵继续给他洗脑,企图让他忘记方才看到的一幕幕:“我没哭,没有,我是超厉害的大剑客,大剑客不会哭,知道没有,那是你的幻觉。”
他好似猜到我内心在想什么,眼睛浮起淡淡的舒缓,“好,我会忘记。”
“什么忘记,都说是没发生的事情,你听见没有!听见应一声,喂!羽人非獍,你不要装傻!”
不管我怎么胡闹,他都以四两拨千斤的态度回应。
那毫无波动的声线,气得我越来越困,直到趴在他背上睡着,连睡梦中都不忘记嘟嘟囔囔:“是梦,是做梦……呼呼……”
银色的月光撒过寂静的土地,平静的月色披在相依的两个人身上,将地面的影子拖得长长的,仿佛没有尽头。
2.
慕少艾来的时候,我已经抱着被子睡得昏天暗地,独留羽人非獍在落下孤灯的小亭里拉着二胡。
“爱哭鬼呢?吾还等着取笑她。”慕少艾一步步走上阶梯,忍俊不禁的笑意挂在脸上,东张西望,似乎想看到那个不在这里的人的身影。
琴声停顿,羽人非獍收起二胡,垂眼道:“在里边。”
“呼呼……看来是睡着了,可惜。”慕少艾晃了晃手上的酒瓶,看着没有想象中忧戚的羽人非獍,笑道:“难得吾带了美酒,结果只有吾一个人饮。”
“她不需要。”
慕少艾笑笑,一步步走到亭间坐下,嘴巴上还不记得损不在场的某人:“哎呀呀,小孩子哭累睡一觉起来,便是新的一天,真是羡慕。”
羽人非獍不置可否,“若你想,也可以。”
“老人家就免了,老人家比较适合借酒消愁。”慕少艾打开酒封,香醇的酒味溢出,他望着满天的月色与风雪,轻叹一口气:“有酒杯吗?”
清俊的黑发青年看他一眼,拿出酒杯。
花里胡哨的杯子,一看就是某某人的风格。拿东西的时候勾带出一个黄铜色的枯枝,上头结了些开口的果子,慕少艾弯腰捡起来随手晃了晃,枯枝发出沙沙的声响,是干枯的泡桐,不知从哪里捡来玩,随手就塞在了桌子底下。
他将泡桐挂在亭子上方,听干枯的果子在风雪中撞出如木质风铃般独特的沙响,羽人非獍看着在风中摇曳的泡桐,不知道在想什么,惯常皱紧的眉头松懈了几分。
风来伴清响,好似酒味尝起来也没有那么苦涩了。
慕少艾想。
3.
慕少艾和羽人非獍喝了一晚上的酒,没带我。
是以我一大早起来就维持着低气压情绪在吃饭,慕少艾单手喝着白粥,闲聊般说今日的小菜不错,怎么做的,他回家让阿九也学学看。
不准再来啦!喝酒都不带我,什么坏朋友。
我愤愤不平把小菜全都倒进自己碗里,一口都不让慕少艾吃。
饱食餍足后,慕少艾在我热烈且生气的眼神中,终于说起了正事。
传闻忠烈王死的时候,只有蝴蝶君在场,目前武林传闻是蝴蝶君杀了忠烈王,连他本人都是这么说。
那只死爱钱的蝴蝶怎么可能做无本的买卖,以忠烈王在武林的地位,谁对他出手都只会惹得一身麻烦,唯一有个可能就是他为谁顶罪,而江湖上能有这种分量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公孙月。
之前是听说过公孙月原名黄泉赎夜姬,可她销声匿迹已久,就算真的是她本人,她也完全没理由对忠烈王出手。要知道笏老头……不是,笏君卿的脾气还挺好的,在他周旋之下,多半是做几次为武林贡献的任务就算过去了,杀了他反而弊大于利,是个长脑子的人都不会这么做。
我一顿分析头头是道,慕少艾端着热茶徐徐喝了一口,“连你都能想明白的事情,怎会有人不懂个中关窍。人心啊……”
关于黄泉赎夜姬的过往不好过多评价,可让真相掩埋,幕后黑手逍遥法外,更不能还忠烈王一个公道。
“此事我会查清。”羽人非獍靠在亭柱端坐,忽而睁眼插话。
异度魔界开启在即,要忙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既然羽人非獍开口,这事也该让他还前代忠烈王一个人情。
结果轮定,羽人非獍去忙调查忠烈王之死的事情,慕少艾继续忙武林上的大小事,给素还真打工。只有我,又只有我啥事没有,留在家里吃闲饭。
算了,去笑蓬莱打工赚钱补贴点家用好了,家里米快被我吃空了,顺路还能去看看我的好姐妹金战战。
慕少艾顺路捎我一程,惯常开玩笑调节沉重的气氛,“哎呀呀,难得见你这么听话,真是少见。”
我嘴角一撇,摆出了家不好当的表情:“没办法,家里有老婆花费大。顶梁柱,顶梁柱,这不是我当家做主的时候了吗?”
羽人非獍眼睛一睁:“枕凋梅。”
“好啦好啦,我去上班了,晚上回来吃饭!”我浑不在意地朝他挥挥手。
风雪掠过他的黑发,看着我的人,微微侧过头去,再次拉起了二胡声。
“还是这么害羞。”我小声嘀咕,被无声的风雪撞了一下背。
慕少艾在旁偷笑,走出了羽人非獍的视线之后,才幽幽地感叹一句:“哎呀呀,有人陪伴就是好。”
啧啧啧,这话说的,要不是我知道他从头到尾都知道这场婚事的真相,还会以为他当真在感慨,而不是天天等着乐子看。
这人可是祸害羽人非獍二人组的罪魁祸首之一。
我掏出袖中的烤板栗捏了一个口,递给他,随口道:“你也想被绑架成婚嘛。”
“免了免了,这种好事只有惠比寿和羽仔体验过就好了。”同样是被绑架后成婚,这只可比惠比寿家里那个要好骗多了,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真的修成正果。
“笑得面奸奸,慕仔你快从实招来在打什么坏主意!”
“哎呀冤枉啊法官大人,老人家怎么会打坏主意。”
“你坏心眼最多了,臭慕仔,麦走!”
“喂喂喂,你打吾还不让吾跑吗?”
“给我站住!慕少艾!”
风将对话吹到落下孤灯的小亭内,如歌如泣的琴声缓缓停下,羽人非獍抬眼看向越走越远的两人,久久,久久。
4.
笑蓬莱纸醉金迷依旧,我跑到里面当保安仔,专门处理一些不长眼睛想闹事的霄小。
呆了没几天,看到两个好像熟悉又好像哪里不对劲的公孙月和阴川蝴蝶君。
我呆了一会,以拳击掌,恍然大悟:“蝴蝶君你怎么穿的女装!”
蝴蝶君被人叫破不能接受黑历史又多了一名知情者,哀怨地扫了一眼公孙月,以扇掩面哭着跑掉了。
这手段,这计谋,我对公孙月肃然起敬,悄咪咪拉着她的袖子躲到柱子后面,偷偷向她取经《训妻秘诀》。
关于忠烈王之死的真相,羽人非獍早已全然告知,是以我对她并没有什么不好的情绪,全然只关心她到底是怎么让蝴蝶君穿上女装的。不是我吹,羽人非獍那身段,穿起来一定比蝴蝶君好看。
公孙月:……我觉得你还是不要想比较好。
即使是公孙月极力劝说,还是没能拉住我从笑蓬莱买了一件超大号的舞衣回去。
啊?你问我怎么知道羽人非獍的尺寸?
拜托,都娶回家那么多年了,连老婆的尺寸都不知道,我还算得上是二十四孝好丈夫吗?
最近家里又多了倾君怜和愁落暗尘两人借住,我还是要把衣服包好,回头等只有我们两人的时候再偷偷提这件事。
他最近在武林上忙碌,偶尔来玩玩转换一下心情多好,大不了我穿来玩玩也行嘛。
倾君怜和愁落暗尘天天在家里放闪,作为纵横武林的大剑客怎么能落于人下,我领了今天的工钱一路快跑往家里去。
“老婆!老婆——我回来啦!”
在山下就开始喊,喊得羽人非獍连胡琴声都停了,他闭上眼,不知是忍耐还是无语。
倾君怜掩唇轻笑一声,已见惯这对传闻中的夫妻的相处方式。
三两下跃到亭下,我把身上超大的包裹塞到羽人的怀中,抄起桌子上的热茶一饮而尽,叹了一口:“还是家里的茶好喝,笑蓬莱的一股胭脂味,喝不惯。”
好歹有外人在,羽人非獍低言了一声‘不要这么叫我’,才收起包裹,用手拿下我头上沾着的枯枝叶。
喂,我是给他撑场子诶,不然在那对闪光恋人面前,他不是就显得很孤寡。
我气呼呼地朝他拉了个鬼脸,“我就要这么叫你,老婆老婆老婆!”
你能把我怎么样?略略略!
我逗完可爱的老婆之后,回过头和老熟人夫妻打招呼,以前三不五时就跑去笑蓬莱打工赚家用,两位都是我熟得不能再熟的朋友了,还是一言不合就喜欢当街放闪的那种。
倾君怜不愧是笑蓬莱的解语花,我俩闲聊了两句撑足场面话之后,她拽着愁落暗尘避开小亭,换别的地方看风雪。
我趴在亭子边缘朝她挥手,末了有些意犹未尽地回头,抱怨地朝羽人非獍道:“你看你看,如果不是我过来撑场子,你一定会被闪成散光眼啦,哪有现在独处的时间。”
羽人非獍闻言,重新坐回亭子边缘,声音夹在呼啸不停的风中,意有所指,“你还在这里。”
我奇怪看他一眼,没听懂他隐晦的暗示,考虑到他向来善于掩饰自己,我想也不想展现了强大的已读乱回的本事:“我一直在这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