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末日神殿内,空气安静的令人窒息。
我左看看,右看看,每个人都在看我,但是我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我一回来,就听到如此爆炸的消息,大脑迟缓的转不过来。好像每个人的重点都是我,可我不认为自己应该成为谈话的重点,这个忽然出现,眼下绘着黑色纹路,青发黑衣,肃杀又危险的陌生人又是谁?
从我的方向看去,天者、阿修罗与陌生人,三方各占一角,情势暗潮汹涌,一触即发。本就不和睦的气氛,加上我的介入,使得原本紧张的情势更加剑拔弩张。
啊……说点什么来打破僵持的气氛啊。
视线游移半晌,最后落在最熟悉也最依赖的人身上。
我朝天者投去sos的暗示。
救救我,快救救我,我应该在车底,不应该……啊不是,错了,总之快说点什么啊,天者!
就像犯罪份子被当场逮捕,下意识想要跑路,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
偏绿的光线从殿中幽幽散发着诡异的气息,天者置身光影交错的深处,身似修竹,一如记忆中孤高冷清,内敛淡薄。进退有度的姿态,逆着光的面容,无端显出几分居高临下的无情。
天者纤长的睫毛颤动了下,他微微转过头看我,苍白的容色极淡:“长风。”
随着他这声开口,殿内的气氛再次一变,变得更加紧张。
啊啊啊啊,你们到底在打什么哑谜,我一个突然被宣布要踏入婚姻坟墓的人都没举牌抗议,你们知道事情前因后果的倒是给我讲一下前情提要啊!不要让我一个人在状况外!
在这一秒我亲身体会了一把上辈子的霸凌笑话——是谁没被邀请参加超棒的派对。
是我,是我这个状况外的人类。
这是非人族针对人族的霸凌是吗?
我手足无措,抱着自己捡起来的行囊,简直尴尬的脚指头都要抠出三室两厅,勉强维持苦境礼仪,“……那个,要不我去泡个茶。”
让我走,让我离开这里!
面对奇怪场景,顿时社恐大爆发的我急欲脱身,恨不得自己根本没出现过。
见我一脸悲惨,阿修罗看不下去了,主动开口插话:“长风流痕,你……”
凯旋侯动了一下,视线转向我,不准任何人离开游戏中场的言语,漠然眼眸幽深得令人胆寒,“死国一向最善待自己的同志,吾远道来访,所为何事,天者已了然于心。于情于理,望天者一尽佛狱之愿。”
没听懂,完全没听懂他们说什么,我的能力显然不足以破解在场三人的加密交流,但就结果来看,我走不了了。
怎么会这样!
我紧张得直掐行囊,把布巾内的册子抓的沙沙作响,求救的眼神再次投向天者。
“长风。”天者抿起嘴角,阖落的双眼,温情的呼唤下是深不可测的黑暗,“过来。”
总算有反应了。我松了一口气,转头看了一眼地者,他微微颔首,接过我过重的行囊,示意我过去。
天者在这里,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
我顿时定下心神,小步快走,迅速摸到天者后背位置,无意识将自己笼罩在天者的影子里面,小心窥探场内唯一的陌生人。
冰冷气息微微融化,呼吸开始变得柔软绵长,天者侧身挡住我的袍角,看向对面:“如你所见,长风生性羞怯,不善与人相交,凯旋侯何必强人所难。”
我:……
我不是,我没有,你污蔑我。
明明就只是觉得对方气场有些可怕,看起来一个能打三个我的样子,我才不敢和对方说话而已。
扁了扁唇,我在后面偷偷戳他的背。
天者纵容我的小动作,不动声色地偏了下头,让我别乱动。
凯旋侯何等心机深沉之人,怎么会察觉不到我的害怕,略一闭眼,再睁眼时,身上凌厉气息已退三分:“原来如此,吾心系佛狱危机,失了礼数,是吾之过。”
以退为进,凯旋侯抓紧机会开口:“一路行来,见死国重焕生机,想来是姑娘的手笔,实不相瞒,吾今日便是为此而来。”
我眨了眨眼睛,思维有些跟不上,却听出他的意思,他是为了地气复苏之法前来?之前天者说过,佛狱和死国是同盟,也就是说他们国家同样面临这样的问题么?
犹豫了一会,我从天者身旁探出头,小心翼翼问:“你来自佛狱?”
“是,吾来自火宅佛狱。”凯旋候语气冷清却不失温和,彬彬有礼,“实不相瞒,佛狱状况比起死国有过之而无不及,若是方便,可否请姑娘拨冗一谈。”
原来如此,他是为这件事前来的啊。
涉及专业问题,我心头紧张刹时消退许多,抬脚想从天者身后走出。
天者及时按住我,不让我露头。线条雅致的袖袍贴着他的手臂,不多不少正巧遮住我往外看的视线,低沉平缓的声音淡淡地飘出来,他轻声道:“稍安勿躁。地气复苏之事,事关重大,凯旋侯既为此远道而来,想必不会一时匆匆回返。”
凯旋侯‘哦’了一声,从善如流地回转视线至天者身上,深紫色的眸子浮现出试探般的神情:“确实如此,希望天者不会介意吾叨扰数日。”
“同盟既在,死国上下自然欢迎。”他的声音很慢,仿佛经过深思熟虑,徐徐道来,朱弦玉磬般动听,“况且吾与长风婚事在即,死国沉寂许久,难得热闹,正想邀凯旋侯留下作客。”
等等,这个婚事是真的吗?
本来快把这件事忘到脑后,没想到天者再次提了起来,我整个人都不好了。
无奈他把我遮得太严实,我根本看不到天者面上的神情,只能听见凯旋侯的声音。
“自然。”
接下来的话根本没有我插嘴的余地,天者和凯旋侯一唱一和,把事情敲板定论。
凯旋侯留下的几日会将佛狱面临的困境书写成册,交予我参考,直到大婚完成后,再给予他回复。
在这之前,我需要根据死国的传统,留在殿内斋戒薰沐,静心休养,不见外人,直至婚事完成。
我:……
等等,我的意见呢?没人问我的意见吗?
我一头雾水的来,一头雾水的被天者支走。阿修罗停在我身后不远处,嘴唇紧抿,欲言又止,最终仍是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去。
*
我一个人回到末日神殿后方的住处。
和我离开前相差无几的风景,明媚光线笼罩熟悉的院子。
我呆站其中,不知该做什么好,在原地绕几圈,最终摸回房间整理带回来的行囊,顺便抽空好好洗了个澡。披着湿润的长发溜回院子,趴在长榻上晒太阳,继续我的发呆工程。
一时间发生太多事,又是婚事,又是新的环境工程,我都不知道从哪里开始思考好。
虽然刚才在末日神殿没机会问天者,可从天者的态度看来,他好像特别不希望我接触凯旋侯。
为什么?
佛狱和死国不是同盟吗?既然是同盟,为什么对有同样情况的佛狱,天者第一反应是让我脱离其中?是有什么政治上的考量吗?
想不明白,除去我专业外的事情,我都想不明白。
还有所谓的婚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怎么出个差回来,我就要结婚了?这个进度是不是太快,明明和天者确认关系没多久。
啊啊啊,好烦。
我把脸埋在毛绒绒的垫子上打滚,恨不得长啸一声。
这个时候就特别思念皇旸耿日,作为狩宇族旸帝,一族之主,他的大脑一定比我好用多了,至少不会像我这样摸不着头脑。
“唉……”比起这个,婚事同样让我头痛。
倒不是说我不喜欢天者,作为死国的领导,我一个苦境普通又平凡的人类,怎么说都是我赚到,只是我真的……真的没想过要和谁组建家庭,不是说初恋都不会有好结果吗?
趴在毛毯边缘探出头,我顶着一头滚得乱糟糟的长发,长长叹了一口气。
虚度半生光阴,我得承认,人与人之间的心思还是太深,深到我伸出手,只能摸到一片虚无缥缈的黑暗。
空气穿过指间流淌,遥不见边界的天际,自云中垂落薄纱般的光线,一丝丝、一缕缕,笼罩住院子。与天地相比渺小得如同三寸之地的所在,风与花相伴,宁静得像个精美绝伦的金丝笼。
“长风。”
飘落的白色羽毛,擦过我的手背,出现自这院中唯一的访客,是我熟悉无比的存在。
轻纱般的衣摆蹭在草地上发出沙沙的轻微声响,我回过头,看见天者伸过来的手,白皙的指尖在光线下干净得透明,他逆着光的身影印在眼底,朦胧地渡上一层虚光,有种不真实的错觉。
柔软的,冰凉的触感,轻轻落在我背上,白皙的指尖缠绕上枫红的发丝,弯曲缠绕。他就这样捻着我的发丝,动作优雅地坐在我躺着的这片长榻上。
骤然浓烈的雪松香味,落在身侧,无声缠绕着我的身体和光裸的脚踝。我不自觉蜷缩起身体,避开天者若有似无的碰触。
柔软长发从修长指尖滑落,天者顿了一秒,很快又落下手掌,动作自然却不允避让的强势,轻触在我后背,指尖深入发丝之中,一下没一下地整理我乱成一团的长发。
一双淡如冰雪的双眼落在我脸侧,语气很温和,一如平日:“天寒,怎么不披多一件衣服?”
“啊,嗯……”我支吾两声,缓慢的思绪流转,总算意识到他在说什么,顿时生了一丝好笑:“怎么说也习过一些武,哪有那么柔弱。”
不知道这些死国先天到底是怎么看我,阿修罗也好,天者也罢,总觉得我是什么很脆弱的存在般,有些过分照顾我了。
虽然武力值真没他们高,但再怎么说我在苦境也勉强算得上先天,抵御寒风的能力还是有。
可惜世界上有一种冷,叫做天者觉得你冷。
天者轻笑一声,动作温柔地俯下身子,雪白长发如瀑垂落,宽大的袖袍笼罩在我身上,手指穿过肩膀,稍微用力将我抱起,置在膝上,拥入他怀中。
“等等——”
这个动作未免太亲密。
我蹬了一下脚,想从他怀中脱出去。
天者轻而易举地拨开我的力道,手臂绕过我的腰背,牢牢按住我。
雪一般冰冷的气息侵蚀着属于人类的温暖,我的手指被他胸前的面帘压得发痛,散落的红发蹭到他肩头,又垂落缠绕在他曲起的臂弯之中。
他熟练地撑住我的后背,厚重的衣袍盖在我身上,空余的手轻轻捏住我曲起的膝盖,漫不经心地按下,我甚至能感受到他张唇时落到颈侧的呼吸:“别乱动。”
哪有这样,也太奇怪了。
泥人性子都要被激起三分火气,我按捺脾气从他胸口处抬头,正好对上天者落下的视线。
安然平静的小院中,唯有珠玉交击的声音清晰可闻。
矜冷无暇的容色浸润在薄薄的日光里,纤长的眼睫柔软垂落,眼尾一抹蓝色如远翠轻烟,金色浅晖沿着轮廓边缘披上璀璨华光,宛如绘在云雾中的神祗,沉静肃穆,凌冽强势的君临世间。
唔……不管看几次都没办法习惯。
我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看呆,不免脸色发红,嘀咕一句:“长得好看了不起吗?”
嗯,他比我好看,是他吃亏,我占便宜。
左右挣扎不开,我干脆放弃治疗,当自己是条咸鱼靠在他肩上。
天者大抵是听到我那句低语,因被抗拒而生起的不悦情绪散开。取下掩住半张面容的珠帘,器物消失的金光碎裂,他抬手拢了拢我脸颊边的碎发,低声问:“方才听到你在叹气。”
说到这里,话尾恰好地停住,让我有接话的空间。
想起见到天者前的事情,我还是没忍住开口:“那时,在大殿中……你……”
为什么不让我和凯旋侯接触。
这句话没到底没问出来,天者作为死国领导者,他的所作所为自有所考量,我下意识先入为主怀疑他故意不让我接触,对他来说何尝不是一种不信任。
尽管我没有真的问出口,可以天者聪慧,又怎么会听不出我言下之意。
寂静如光的尘埃弥漫开来。他垂下手,放在我腰间,袖袍恰到好处顺着膝盖往下滑落,盖住洁白光裸的脚踝。
漫长的停顿过后,他重新开口:“佛狱的状况,并非你想象中的那般简单。”
火宅佛狱,位于四魌界,外型如一棵漂浮在宇宙中的太空之树。界内由上而下共可切分成四个区块,分别代表四个国家,由上而下分别是位於树顶的诗意天城(上天界)、位於树干的慈光之塔、位於树底的杀戮碎岛、位於树根的火宅佛狱。
一般来说,树状的生态,资源应当由下往上。可四魌界不同,它的资源由上到下,从诗意天城始,至火宅佛狱终。这一特殊的生存形态,使得处于最下方的火宅佛狱资源贫瘠,境内百姓苦不聊生,烽火源头自此而起。
在现实的压迫和无能改变现况的前提下,前任王,邪天御武选择掠夺作为立身之本,引起烽火战乱。期间还发生了邪天御武欲使用越行石开启通往其他世界的异次元通道,被其他三界所阻止的事情。
资源、领土争端以及过往的冲突遗留问题,使佛狱和其他三国之间积累下数千年矛盾。谁都不能保证,有朝一日佛狱不再为资源所苦,到底会选择偃息旗鼓还是趁机报复。若轻易插手火宅佛狱的事情,恐怕会为其他三界针对,身陷危险之中,这才是天者不准我轻易接触凯旋侯的原因。
……好复杂,真的好复杂。
确实如天者所说,佛狱的问题不仅仅是资源贫瘠这么简单。
一界四国彼此计较得失,政治斗争下,以国为牢,划分生命的界限,冷眼注视无辜者的不幸。让自身的强大,凌驾于万千生民的苦难之上。
“血河狼籍,白骨累累,烽火背后,追根究底,不过是万千个体想要活下去的呐喊。”我叹口气,像在村口打架输了的狗狗,怏怏不乐地把脸埋进天者肩上,“只要给我机会,我便能试着改变情况。可到头来,怎么会落得无能为力四个字。”
“许多事情,本就非一人可以左右。”天者轻轻拍着我的后背,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寡淡而凉薄的神情,与温柔的声音判若两人:“吾本不欲你知道此事。”
天者不知道想到什么,眉间的神态舒展开,他一下又一下的将我的长发理顺,微凉的指尖若有似无的触碰着我的皮肤:“你太天真,四魌界内部争斗不适合你。”
他的声音浮在温暖的阳光中,化作寒冰般冷锐的气息。
这尘世,日月无光,满目疮痍,彼此争权夺利,欲壑难填。救世之理想如空中楼阁,虚无缥缈。而欲望的深渊是沾血的明刃,踏足其中的人,不知何日便会成为一缕游魂。
唯有长风,似其名明净平和,带着澄明单纯的理想,怀抱一轮无邪初心,跌跌撞撞走上在悬崖边缘,妄想着能挽救自地狱里伸出手的灵魂。一次又一次,永远对未来报以乐观的向往,永远相信自己拥有改变的力量,炽热又纯粹。
天者心里无比清楚,理想,终究只是理想。现实是无情的暴风骤雨,没有人能脱身。
我有些失望,脚悬在空中晃来晃去,低声问:“难道真的没有办法吗?”
真的没有让彼此放下仇恨,共惠共存的办法吗?
“长风。”天者捧起我的脸,低头靠在我的额上,视线隔着阖落的眼帘,静静凝视着我:“死国有自己的立场,吾不希望你参入其中。”
可我,并不是死国的人。
这样的想法在脑海一闪而过,模糊中,我好像抓住了某种沉寂已久光亮,却被落下的吻打断。
柔软的触感带着雪松香味,刀锋一般冰凉刺骨,仿佛在无声诉说‘你无处可逃’这个事实。
不管怎么挣扎,都不能从近在咫尺的怀抱着脱离。
明媚沉寂的宅邸,灿烂光线无情倾斜,穿透空气,锐利沉重得仿佛是朝地面压迫下来般,无声割裂现实与梦境,以铺天盖地的姿态,将渺小的院子挤压得摇摇欲坠。
他抬起头,自高往下的视线带着我看不明白的专注。神祗般清圣的轮廓沐浴在瑰丽灿烂的晨光里,却没有任何生息与暖意。我本能地感觉到危险,想要后退。
天者的手恰到好处地停在我后颈,手指亲密的缠着我的发丝。
“长风。”
惯于发号施令的领导者,死国创世神,优雅矜持下的高傲是无法抹去的本相。
“不日后,你将嫁给吾。”
淡色的唇开阖,平静的语气里没有任何回旋余地:“只有吾的身边,才是你唯一的归处。”
修长的手指,轻而易举压碎所有挣扎,太多太沉重的情绪含在视线中,我有刹那觉得自己像是被蛇缠绕的猎物,任由腰背后的力量一点点加重,直到无法动弹。
“可是……”
我还想说什么,天者打断我的后续,手指穿过绵密的发丝,指腹在我颈侧轻轻摩挲,微敛的视线,神色暗暗,仿佛有什么正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