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动,垂着的眼帘看不出情绪。
我以为他嫌弃册子不干净,粗神经的用力甩了甩,表示刚才已经拍过一轮了,现在绝对没有灰。
天者回过神来,没有自我手上接过册子翻看,而是轻轻一挥手,收起我握在手里的册子,转身化光消失。
我一愣,看了看我空荡荡的左手,又看了看还未彻底消散的碎光,不由得追了两步,在后面喊。
“看完记得还我,本子我还没写完!”
无人应声。
咋还搞没收这一套,那本册子除了这几天的研究成果,还有我之前无聊时涂涂画画的涂鸦和吐槽来着。
不过他这种清冷的性格,大概不会乱翻看吧。
……大概吧。
我不太肯定的想道。
3.
好消息,本子还我了。
坏消息,看册子翻看的痕迹,他多半连我之前的涂鸦也看了。
这就是一个草稿本,一些没定调的资料随手一记。入梦境这些年,遇见过不少无语的故事发展,我零散写了两三吐槽,和平常的记录混在一堆,多半都没什么营养,闲暇时我会当乐子翻看。想那冷淡如冰晶雪魄一般的美人,难为他看这么奇怪的内容了。
总有一种玷污了冷美人的精神世界的感觉。
虽然我在苦境勉强算是一个先天,但现在苦境先天一个比一个高傲矜持,显得我这种性格特别格格不入,说好听点是接地气,说难听点就是三俗。
发生了这样的意外,我自觉会被嫌弃,便不太好意思找天者,正巧前方出现了熟悉的黑色身影,我当即嚷了一声。
“地者!”
披着一身黑色绒衣的地者转过身来,看到我一路小跑过来,面露些许意外。
两人说是同修,但地者个性明显要沉稳许多,他身上没有天者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对我来说相处起来没那么大压力。
我溜达到他面前,举起手上的花盆对他道:“我研究出了一些苗头,不过土壤不够,能麻烦你在那边的土地上放一些么?”
地者大概从天者口中知道我最近在研究什么,并没有拒绝,走到我指定的位置。
抬手轻挥,我挖出的坑洞眨眼盛满。
用绳子束起宽长的袖角,我折叠数下拉起袖筒,露出洁白的手腕。
地者别开眼神。
灰黑色的影子在同样色泽的土地上摇曳,风带来盛夏的声音。
我半蹲下身子,观察片刻,左右抄刀,一手取下腰间竹筒洒水,一手拿着铲子松土。
地者垂眼观望片刻,接过竹筒,极其自然的搭手帮忙。
所以我说,他看起来和天者性格完全不同。
“定量如何?”他问洒水的量。
“细如丝线即可。”我回答。
有人帮忙,效率都提高不少。
我拿铲子专心拌土,一边作弄,嘴巴不停的解释:“这是我从精灵天下取来的垦水,实验多次,发现在午间用此水能提高土壤的活性,待光照几日,土壤激活生机后,便可试着种一些种子。”
地者拿着竹筒的手稍顿,缓了一秒左右的时间重新开口:“若无光照又如何。”
“诶?你们的国度没有阳光吗?”我有些愕然,手上的铲子都停了动作。
地者看我停了手,将竹筒收高,避免浪费,侧头看我一眼:“你不知?”
呃……
做实验最重要的要求就是要知晓实验环境。
我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这时候说自己不敢问是不是不太对劲,可现下这个情况,不由得我隐瞒,只好老实道:“总觉得不好对天者开口问这个,他看起来不太好接近,我有点怕他。”
地者默然。
天者总是神情淡漠,周身笼罩一种孤傲与疏离的压迫感,高冷而难以接近,让人不自觉的心生敬畏,不敢拿这种俗事沾染他的无暇。
“他习惯如此,却并不会介意你询问。”许久,地者才开口解释。
“嗯嗯。”我应了两声,埋头用铲子搅土,闷闷地瞧他道:“话是这么说,可对着他的时候就是很有压力。”
问一两次还好,问第三次的时候不免会觉得自己是不是在浪费他的时间。
地者不知该如何劝说我,他看起来并不是善言辞的人。
好像把天聊死了,天者怎么说都是地者的同修,我这般说似乎是在吐槽天者不好相处,他确实不好接话。
我拍了拍脸颊,强提起精神笑道:“是我没考虑到环境问题,无光照问题不大,只是醒土时间要稍加延长罢了,我能问问你们国家的环境吗?”
地者看出我转移话题的打算,没有揭穿,稍作思考后,说起了大抵的情况。
资源贫瘠,地气单薄,植物难以生长不说,连五行的运转都需要魔法辅助。
话在说,手上的动作也没停。
我认真铲土,偶尔问一两句关于环境的问题,绝口不问他们国家内部的事情。唉,我真的是好贴心的一靓仔。
地者耐心十足,有问必答。
待每一块土都翻透,我直起身体,拿出插在腰后的册子,将刚才的内容一一记下。
情况比我预想的更为艰难,之前设计的方案恐怕要改动。
还好刚才鼓起勇气拦住了地者,否则前面的怕都是白做工。
根据重点记录完毕,我抬头想让地者检查册子内容,看有没有什么疏漏的地方时,发现不远处站着一个白色身影,不知在那处听了多久。
我:……
啊啊啊啊啊所以说不该在背后说人坏话,这孽力反馈是不是太快了他刚才听到多少?我没说什么不该说的事情吧?
地者并不意外的样子,可能早就知道他在附近了。
为什么不提醒我一下!
我紧张又带着一丝哀怨的瞥了一眼地者,默默挪动身体,想把自己掩藏在地者高大的影子里面,假装自己不存在。
地者没动,默许我把他当做挡箭牌的行为。
我欲盖弥彰般的动作,地者不做声的纵容。
天者垂下的眼帘微微一颤,那点细微的变化,不熟悉他的人根本就不会捕捉到。
男人负手而立,身姿挺拔,雪白长发被风吹动,半掩住容颜的珠帘垂至腰际,既神圣又冰冷,宛如仙山神祗,从画卷中徐徐前来。
但我根本无心欣赏美色,莫名感到迫人的威压压的我不敢抬头。
“有结果了吗?”天者的视线落在地者身上,嗓音平静,神情更是浅淡如水。
“嗯。”地者抬手一捏,一团小小的霞光从他掌心飘到天者身前。
看他们要开始说正事的样子,我蹭蹭蹭地挪动脚步,瞬间离他们数十步之遥,躲到角落玩土。
你们说,千万不要记起我。
可惜我的祈祷注定落空,那边并没有说多久,天者交代了地者下一步的行动,地者问都没问的直接离开,留下一个看起来心情不太好的天者给我。
我:你要走,把我身体也带走,它得罪了天者,留着还有什么用。
心情害怕到不得不用魔改歌词来舒缓紧张感,我攥紧小铲子,看天者一步步靠近我。
要死要死要死,不是要秋后算账吧?
“长风流痕。”
这是天者第一次叫我的名字,我紧张的心都要从嘴巴里跳出来。
不是开心,单纯被吓的。
“在!”我绷紧身体,打算一有什么不对先跑再说。
“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你跟吾过来。”他说完提步便走,丝毫不担心我趁机跑路。
想跑,不敢。
拍干净手上灰尘,放下长袖,解开束着袖角的长绳,我乖得像是小学生一样步步跟在他身后。
这是一个特别安静的中午,风吹云移,楝花缭绕,余香暗度垣。浅淡碎光穿过繁枝缝隙,在青灰色石板来回交错,前方的人穿过幽长空旷的回廊,来到无人的小亭里。
浅色纱帘左右挽开,从里侧看去,正好能瞧见一截苦楝越过白底刷就的墙头,垂下花苞正盛的枝芽。
我垂着脑袋,抬腿踏入亭子的瞬间,没等天者开口,率先认错。
“抱歉。”
不管天者是否真如我猜测那般不好相处,可我在背后说他是事实,我无法否认,是以这个错我必须认。
天者没想到我这般直白,沉默地看着我垂头丧气的模样,舒了一口气。
“吾出身死国,乃创建死国之领导者。”他没有沉默很久,指着前方的位置示意我先坐下,意外没计较刚才的事情,而是说起了其他:“吾惯居高位,疏忽考虑。你所行之事悠关死国未来,若有何问题尽问无妨,吾当知无不尽。”
诶?
我眨了眨眼睛,内心讶异他居然这么好说话?
难不成我自以为的不好相处,只是因为他做领导习惯了,必须保持威严,所以我才会被误导吗?
相比起地者,他显然地位更高,地者语焉不详的事情,他轻而易举就能告知。
从他的陈诉中,我得知了死国目前情况。
虽然经由魔法创造了生命,无奈死国资源贫乏,堪称不毛荒地,导致国不安宁,三族杀伐不休。为了保持死国平衡与繁衍,他划分领地,以军事强硬统治人民,并与他国联盟,想让死国的未来延续。
随着他的言语蔓延,一个为了死国未来呕心沥血,竭尽思虑的形象骤然诞生。
原来如此,是我面对这种地狱开局,都不能保证自己做的比他更好。
换句话来说,如果我的研究能让死国自产自足,岂不是能避免与苦境的战争?
这么一想,我顿时生了天降大任于斯人也的豪气,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埋头如何让死国繁荣的种田大业中。
“没想到你这么辛苦!”我感动的双眼泪汪汪,没忍住上前两步,一把握住天者略有凉意的双手,用力晃了晃:“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放心吧,这方面我是专业的,我一定能研究出让死国资源复生的办法!”
天者看着我没有说话,还是那副疏离冷淡的表情,掩在珠帘后的面容似乎凝固了片刻。
我丝毫没有察觉,仍沉浸在他起早摸黑睡不着,每天一睁开眼就是死国烂摊子的悲惨境遇,完全没意识到这个开局是他自己创造的。
半晌,天者波澜不惊的开口:“吾方才见与地者说已初有成果,可否详细讲来。”
事到如今,我已经完全不介意他依旧说不上多温和的语气,更没有一脚踏进陷阱的自觉,松手从腰后掏出册子,源源不绝的说了起来。
“依赖魔法建立的国度,非是天然诞生,失了天地造化的条件,缺少地气是必然,却并非无法扭转。”我摊开纸张,执笔写下思路:“你的方针并没有错,只要想办法获得巨大的能源,连接天地将其循环起来,资源贫瘠的困境必破。”
我一边说,一边将死国目前拥有的优劣势写下,顺便写下能够替代利用的计划。
目前重中之重还是想办法让死国地气复苏,地气正常了,才能连接天地之能。
天者站在我旁边,看我嘀嘀咕咕地写下一大串字,并体贴的展开一副空白卷轴,长数米,方便我继续写下去。
我拉过卷轴的一端,继续写下字迹。
“能源之事需细细寻找,混沌寰宇中,必有能替代地气之物……龙气?龙气太过霸道,不好掌握,划掉。苦境灵气,这个划掉。生命之源,支撑幽界地脉之物,可以参考其运行原理,待我回去翻翻书籍,做备选一号。”
早些年精灵天下还不仇视人类的时候,我和禁城一脉的关系还不错,依稀记得书房里有冷飘渺赠我的幽界记事。
天者静静垂眼,一旦失了刻意释出的友好态度,他身上危险的感觉便会像刀锋般锐利。
“此物如何?”
他说着,从掌中幻出一物,如珠似玉的光球漂浮在半空之中,温润霞光瞬间浸润小院,我眼神瞬间被吸引了去。
是梦中幻城的能源。
之前倒没想到过梦中幻城的能源可以用在支撑地脉之事上,不过能支撑起这么大的幻境,这个方法或许可以试试。
苦境潜规则之一,无主的东西,谁得到就是谁的。
“妙啊!”我以拳击掌,思路豁然开朗:“关于支撑地脉之法,我藏书说不定有相关记载,若运用得当,或许可加以转变。”
但这么重要的东西,当真要交给我研究?地者取出此物应当不易吧?
我跃跃欲试的看着天者,眼神里写满好奇。
天者点头,伸手将能源递到我面前,“试试无妨。”
他这般大方,我反倒迟疑了起来,虽然我很擅长植物方面的研究,可说起术法,我其实不算太擅长,万一浪费了岂不是帮倒忙。
天者看出我的犹豫,思考片刻后,问:“若不介意,吾可在旁。”
啊这……真的吗?会不会太麻烦天者了,让不染俗世的高岭之花跟我在泥地里翻滚,总有种哪里不太对的感觉。
天者何等聪慧敏感之人,看我欲言又止还有几分不好意思的表情,珠帘后的嘴角拉平,作了个似笑的弧度:“不必介怀其他,相比他事,死国未来不容有任何差池。”
果然是当领导者的,一国之主亲力亲为赴身研究,死国人民真幸福啊。
我满眼亮晶晶崇拜的看着天者,连连点头道:“那就拜托你了!我来提供方案!”
面对我炽热直接的眼神,天者略不习惯的避开,声音清淡道:“可以准备开始了。”
“好。”
*
有熟知死国一切的天者在旁辅导,研究进度可谓一日千里,虽目前还不能完全掌握让能源转变成地气的方法,却误打误撞的发现了将能源结合植物,在地气贫瘠的地方生长的偏门。
要不说我是专精植物工程的先天呢,兜兜转转还是擅长种田。
摆弄着天者给我捏出的死国沙盘,我泄气趴在山峰位置,嘟囔道:“又失败了,看来得想办法先造出能连接一境的物品,再造中枢。”
面对数次失败,天者看不出情绪,依旧很有耐心,闻言看我一眼,问:“可有想法。”
“唔……”我拿着笔点了点桌面,在脑海里翻阅其他境界的运行方式,可惜毫无头绪,便率直道:“中枢简单,可要如何自中枢运输能源到每一个角落,使其循环,确实有点困难。尤其是死国的环境,全然靠魔法运转,强行铸造的境界似无根之树,毫无基础,更勿论生长。”
我说的很直白,比我更清楚死国情况的天者自然不会否认。
现下我与他就是在想办法让死国这颗参天巨树生出根芽。
空有能源在手,不能使其发挥,可惜之事莫过于此。
我拿着笔在山峰的位置挖出个小坑,连接……连接起来……用什么呢?
根系……丝线……君聿弦……
我忽然直起身子啊了一声,连忙翻自己的袖子。
天者看我抽出一团透明的丝弦,身为先天一辈的存在,本身又是天族出身的天者,见识广阔,一下子看出那非是简单之物,应是武器之流。
我兴奋至极,根本没在意天者打量的眼光,食指卷住丝弦一头拉了拉道:“这是我的武器君聿弦,虽不似天君丝那般逆天,亦是锋利无比,韧性极强,水火不侵,刀剑难断,是一寸可延数里长的神器。”
不愧是能领导一国人民的聪明人,我一说韧性他就明白了我的意思,接下去道:“你欲以此物连接中枢?”
“是啊!这个想法不错吧!”找到了解决办法,我极其兴奋,虽然还不知是否能够成功,但总算有了试验的方向,连忙拽着他的袖子道:“若能成功,死国困境可解!”
这段时间我惯常没大没小没距离感的与他相处,他已然习惯,并没有避让。
他抬手接过我手上的君聿弦,细细打量:“确可一试。”
无法输送能源怎么办,当然是以丝系以四方,强行链接啊!
这么好的办法我怎么现在才想到!
恨不得立马开始下一场试验,我拿起笔开始算适合打造接点之处。
“若是功成,吾可允你一事。”忽而,天者开口。
“什么?”我正掐着手指算方位,一时没听清天者的话。
天者不动声色,又重复了一遍。
我彻底从册子上回神,不明白他怎么会说这样的话,摆摆手拒绝:“我不过恰好擅长这种事,刚好能帮上你的忙,不算什么。”
“无须立马回答吾。”天者并没有顺水推舟收回承诺,而是让我记下人情,待日后再向他提出要求。
见他坚持,我只好应下,乐呵呵道:“好啊,如果以后遇见了什么我无法解决的事情,再来拜托你。”
虽然我觉得我一个隐居一方的居家阿宅,是不会遇见什么困境的。
彼时的我,仍未体会过什么叫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的歪理,是个十足十的乐天派。
天者矜持颔首。
闲话聊完,接连便是下一场试验。
我准备继续算方才未解决的难题,变故忽生。
四周泛起涟漪般的纹路,随着静谧幽美的幻境褪色,点点流光自我与他的身体中消散溢出。
我:!!
“糟了,幻境要破!”
这些天太过忙碌,完全忘记我和天者还在梦中幻城里。
一瞬间,我和天者想到了同一个问题。
一个在苦境,一个在死国,不过是源于意外才在梦中幻城相遇,谁都不知道下次是否还会发生这种意外。
实验尚未得出结果,遇见这种事再糟糕不过。
无论如何都要保证回到现实之后,还能有联络的办法,否则这段时间的辛劳将付之东流。
千钧一发之刻,天者当机立断,把手中能源一分为二,在梦中幻城彻底消散前,强硬塞到我手中。
诶——等等——我不会用这个东西啊!
没等我说出口,脚下踩着的土地豁然一空,身体往下坠落。
现实居处。
我睁开眼睛,下意识张开手。
小小的能源安静蜷缩在掌心之中,溢出的霞光,照亮房间一角。
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