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啰嗦,要道谢就拿点实际的东西给我。”虽然言语中依旧有些不太乐意,可是看我麻烦,他还是从旁边摸了个捆药材的绳子,帮我把披散在身后的长发束了束。
嗯,那个绳子捆药材许久,有些发黑……罢了,还是不说了。
我静静等他打好结,顺口说了一句:“多谢。”
“多言。”耐不住我的礼貌,他语气极其烦躁的骂了一句。
我没忍住笑了一声。
他听到我的笑声,意外的顿住了。我有些奇怪,回头去看站在我身后的策马天下,他发愣地盯着我。
我举起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他身体一震,猛地避开与我对视的双眼,露出了一副想要离开,又不肯认输般站在原地的神色。
又是怎么了?
我有些无奈,实在是不明白策马天下到底在想什么。
于是我只能不去想,直接问:“怎么了?我笑声很奇怪吗?”
他一时没有回答,过了一会才用阴阳怪气的语调道:“你的手,脏的可怕。”
我顺着他的话语看看自己的手。
药材上有灰尘,我整理的时候自然不可避免的染上,此刻指尖发黑,衬着白衣,确实能评得上一句‘脏得可怕’。
只是我也不是会在意这种事情的人,闻言也只是看了看整理了差不多的药材,默默地加快速度收拾。
策马天下看我没有反应,也跟上来帮忙收拾。
药材收拾一段落,天色已趋近全黑,剩下的只能明日再整理。
我用手帕随意擦了擦手,又拿着手帕朝他伸出手去。
策马天下下意识想后退,我眼疾手快按住他的手腕,用帕子顺手帮他擦了擦指尖的灰尘。
他好像有些不知所措,站在原地没动,低头看我拿着帕子帮他擦拭,眼帘垂下,不知道在想什么。
帕子没有沾水,再怎么擦也只是能擦掉一些浮尘,避免脏污染衣,要彻底清理还是得用水。是以我简单擦擦便罢,对他道:“可以了,你先去洗手吧,我去煮点东西给你。”
他闻言骤然抽回手,藏在披风下,没有说话。
他不回答,我就当是默认,从他身旁绕过,准备去厨房。
嗯……几日没回来,家里大概没什么吃的,煮点粥好了,柜子里还有我以往腌的小菜,虽然简单,平凡也能作为一餐。
“你……”身后的声音有些涩然,但很快的,他静了静,重新开口时已没有了方才的涩然,而是低沉:“你不生气?”
我看着门外的月光,宁静祥和,思考了一会才扭过头去,望着身后的策马天下,平静问:“为何这么问?”
难不成他还希望我对他生气,或者是从此疏离他吗?
他垂首看着我。
这个年纪的青年还不能很好掩饰自己,眼神中清晰地浮起情绪,是我从未见过的神色,像是一个迷失在茫茫原野上的人。
细密的雨水不知何时开始落下,屋檐边缘连绵落下透明雨点,在这纷纷扰扰的乱序中,似给相隔不远的两人之间蒙上一层隐约的纱幕。
“吾宁愿你生气。”他敛下眉眼,唇瓣绷得紧紧的,扭头冷声道:“至少这样,吾对你而言,是不同的。”
我愣住,呆站在原地。
他说完好似就后悔了,眉眼间浮起愠色,恼怒地瞪了我一眼,转身就要跑。
当然,没跑掉。
像是猫会下意识抓住眼前晃动的影子,在我没反应过来时,已经下意识的抓住了他的手腕。
啊……
我察觉不对想松开手时,策马天下停住了脚步,微微侧过身子,仿佛在等我说话。
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
我犹豫着,伸出手,在对方僵硬的眼神下,缓缓停在他脸颊边。然后,捏了捏。
策马天下:……
对方的脸意外的软,没忍住又捏了一下。练武之人多少有点下手没轻重,收回手后才发现对方脸上留下一道混着红晕的浅黑印子,是我手上的灰尘没有擦干净。
赶紧将手背在身后,我心虚低轻咳一声:“这样,可以了罢。”
干嘛一副见到鬼的样子看我。
嗯,溜了溜了。
过了好一会,我才听到一句气急败坏的:“北沧容迟!”
哈哈哈。
4.
我以为他会恼羞成怒,没想到年纪轻的人脾气调节的挺快,再见面的时候还是那副不太配合有点小孩子脾气的样子。
江湖上的人不能以长相判断年纪,但就他的脾性来说,大概还很年轻。
嘛……虽然以江湖惯常来推断,几百岁也算是年轻。
翻出用来护理刀剑的物什,我坐在小院中捣鼓六度。江湖众人都很注意武器的保养,毕竟武器是武者的第二生命,我自然也不例外。
拉开刀鞘,刀锋锐利似明镜,倒印出一双金绿异色的瞳仁。自小就陪伴在我身侧成长的名锋,与先人走过无数时光的武器,象征以杀悟心,证道明我的四尺唐刀,随着先人一个个顿悟而交予下一代,最终落在我手上。
看着刀锋中的眼,宛如看见无数双曾经倒印其中的眼,坚定、仁慈、杀意、明悟。
“妄止似终末,悟来似初始。迷悟性皆空,皆空无终始。”
身后传来一步一拖的脚步声,那道声响停在我身后三步远。
“北沧容迟。”
熟悉声音,唤醒我沉入其中的神智。
回头望去,策马天下立在院中,明媚柔软的金色辉阳倒映在他身上,勾勒出一圈淡色的光影。
风吹开我的碎发,掠过额前。我清浅一眨眼,朝他笑了笑,手中长刀阖上。
“千眼照世间,希愿开玄妙。浮云任来往,了得一明心。”
“北沧容迟。”他又唤了一声。
“我在。”我的心因他而落,像花因风而落,我笑着问他:“你来帮我收拾房子吗?”
策马天下自上往下凝视我的眼,须弥,他过来捂住了我的眼。
“是。”他说。
*
有什么隔阂在我与策马天下之间。
非常微小,几乎让人无法察觉到,却因不同于平常的心境,而显得格外明显的变化。
策马天下满脸不耐烦地帮我搬书,一本本摊开放在太阳下嗮,在整理佛经的时候尤其暴躁,手上的力道不像是晒书,更像是要把我的书拆了。
我神色平静,接过他手上的佛门典籍,轻轻放置在一旁的架子上,解释:“这是我母亲的书。”
母亲出家之后,反倒不需要这些书,便都放在我这了,我三不五时也会翻开看看。
策马天下闻言啧了一声,“这么多经书,你家是开佛寺的吗?”
现在吐槽是不是有点晚,我挑起眉尾,难得有兴趣地对他开玩笑:“我家的佛门子弟,确实多的可以开佛寺。”
收拾书的手顿了顿,策马天下沉默了下来,好似被我的话点醒了,脸色有些难看。
“吾知道,不用你提醒。”
我提醒什么了?
现在的人思维怎么这么跳跃,是我跟不上时代吗?
我伸手探向他的额头。
策马天下瞬间回神,抬手拍开我的手,腕间佛珠交击作响,“做什么?”
“看你是不是生病了。”我老实回答:“看你这么精神的样子,又不像。”
“北沧容迟!”他咬牙。
又怎么了?我露出无辜的眼神,一副搞不懂为什么他脾气这般反复的模样。
“好了,不想帮忙就去廊下坐着吧,我来就好。”家里藏书太多,收拾起来没个几天整不完,本来就没指望他这种坐不住的性子能一直帮忙。我看了看天边烈阳,回问他:“要喝点水吗?”
他看起来有些烦闷,不想多搭理我的样子,回绝道:“不用。”
又在嘴硬了。
我叹气,放下手上的书籍,“休息一会吧,我去倒水。”
策马天下没有回答,径直地搬起剩下书籍,一瘸一拐地到另一个架子上整理。
看他这个模样,总有种自己在欺负小孩的错觉。
自认该包容他脾性的我摇摇头,转身去厨房找茶碗。
后来我想,如果我没离开那一步,或许一切都不一样,只是我偏偏就离开了那一步,让一切事迹发展的像一场无情的注定。
在厨房翻出茶碗,稍作清洗一番,倒好水,缓缓走回小院。
小院中,策马天下背对着我,手中不知在翻看什么。我走进一步,才发现他手旁放了一本我往日里极爱翻看的江湖志异,是我与他搭话的原因。
策马天下听见脚步声停止的同时放下了书籍。他脸色很不好看,紧紧地绷紧唇角,慢慢抬眼看我。那眼神,就像我与他初识时,他充满恨意的眼神。
那一刻,我就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了。
我下意识想解释,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北沧容迟。”他咬着牙,好似在等我解释,手上的书籍一下子攥成一团,“是吗?是因为此书,你才——”
他的声音顿止,接下来的话没有说出口,或许是说不出口,他紧紧盯着我。
我闭眼,没有否认的态度,似乎更激怒了他。
策马天下眼里掠过极快的失望,忍不住拔高嗓音,“北沧容迟!”
“我不想瞒你,是,一开始是。”我睁开了眼,不敢看他,或许是内心知晓这样的答案不是他想听见的,却不想隐瞒他,继续道:“但是后来,我并无此意,你是策马天下,也只是策马天下。”
他抿紧了嘴唇,垂下的黑发掩去了他的表情,手中的佛珠随着主人的心绪交击不停,扰乱此间寂静。足足好一会儿,他才抬起眼,眼神深处一片寒冷,嗓音一字一顿道:“你不想瞒吾。”
“好一个不想瞒吾。北沧容迟,这些日子,你一定觉得吾很可笑吧!”
“不是,我——”看他神色不对,我心中不安,上前一步,想继续解释,却被一道剑光打落了手中的茶碗。
只听啪啦一声脆响,瓷器在地面上碎裂,清脆的像是我与他骤然破裂的关系,溢出四散的流水,映照出我不可置信的神色。
“北沧容迟,你该死!”
长剑出鞘,剑光如水,一招向我咽喉刺来,欲解释的话再也没有说出口的机会。
仓皇之下,我拔出六度应对,刀剑相击的片刻,我看清他眼底受伤的神色,混着杀气,触目惊心。
我心一痛,“策马天下。”
“不许叫吾的名字!”
他长剑急挥,身法极快,毫无章法的招式,更像是泄恨。我心有愧疚,招招守势,丝毫不敢伤害眼前之人。
轰然一声,莫名的小院烽火,扫落一院书架,毁坏的书籍自空中化作碎纸,如雪纷落,满身满地飘零。
“不敢出手吗?”
他冷冷的看着我,眼中神色,就如看着位素不相识的路人,竟令我心中一寒,片刻失神,六度被对方猛烈一挑,骤然脱手。
高手对招,本就不该走神,何况他本就招招犀利,似欲斩断一切的力道,凛冽而极端,让人避无可避。我看着他接近疯狂的神色,不知该如何是好,恍惚之下,躲避的动作慢了半分。
只见白光闪动,破空的声响,剑尖所绽放的夺目寒意,意外刺穿了薄弱身躯。
世界好像整个安静了下来,飘飞的碎页,须弥滑落,擦过两道交错的视线。血珠随着剑刃的弧度滴落地面,白衣上扩散的血渍,终于唤回了身前人的意识。
“呃……”
喉头涌起咸腥的味道,一丝血色自唇间溢出。我看着他怔住的神色,伸出手,用袖子擦了擦溅到他脸颊旁的血渍,不希望他因此难过,我费力的扬起嘴角:“别自责,是我躲慢了。”
策马天下难以相信的看着我,下意识地松开了手里的剑,过重的武器脱手滑落在地,哐啷一声响,是从未有过的心如刀绞。
那声声响唤回了他的神智,他呆愣一般低头看自己的手,又看着我逐渐染红的衣物。想上前,又不敢靠近。
“哈哈哈哈,”心绪冲荡之下,策马天下笑了出声,他脸色苍白,后退了一步,再后退一步,“好,北沧容迟,很好,你——”
事到如今,为什么还能露出这般冷静的神色,就好像她根本不在乎这一剑,不在乎他。这就是六度的持有者,毫无缘由的慈悲,毫无缘由的包容,看着凡世间的爱恨,却始终置身事外,不受世间一切情爱的牵绊与束缚。
“为何是你。”他像是问我,又像是问自己。
为何是这个时候,为何他遇见的是一个身红尘中,却将红尘众生视为过客,迟早能放下的人。
那些善意和亲近,居然是属于一个从不存在的虚幻之人,而从不属于他。多么讽刺,她竟从来不曾对他动过心,只是他一厢情愿。
一厢情愿。
混乱与无力逼得他退无可退。策马天下看着眼前人,凭什么你可以这般轻易放下,可以这般轻易不着心?
既然不爱,就恨吧,恨到永生永世无法忘记。
“你想做你的佛,吾偏偏不准。”
策马天下抬手点住了我的穴道,倒下前,我落入了一双熟悉的手,腕间佛珠交击作响。手纠缠入发丝之中,他低下头,落在我唇间的吻,混着血气与檀香,如此冰冷。
再醒来时,我已在药师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