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花时的长发披散着,被面具遮住的脸,看不出一丝神色,叹了一口气。
“何必呢。”她侧首望向黑漆一片的房间,声音清澈如水,却隐藏着一丝疲惫,“人的容貌,只是一张皮相。你喜欢的,是拥有这样容貌的人,而不是挽花时。”
门外的风灌入屋内,吹动层层垂挂的白色纱帘,起伏之间轻柔遮掩月色。
一阵寂静过后,明珠求瑕问她:“重要吗。”
“重要。”她沉静地回答:“因为人的容颜会变,会老。到了那时,你才会发现,其实我只是一个凡人,平凡的和任何人都没有区别的凡人。”
“挽花时,你未免将吾看得浅薄了。”
他其实更喜欢初见时,挽花时那胆大妄为,雷厉果断的性格。虽然不可思议,当初她敢与他以命相赌的魄力,自信又优雅的神态,着着实实吸引了他的目光。
以至于后来看见对方容貌之时,才会如此理所当然的一见倾心。
“人太多假设性的问题,只是因为对自己不够自信。”他稍稍松开怀里的人,低头看那白玉铸成的面具。隔着薄薄的衣物,掌下躯体柔弱的没有一丝抵抗的力量,却又温暖的让人贪恋。
太碍事了,他想。
挽花时其人像是她的装扮一般,戴着面具,层层包裹。
“你是吗?你害怕对吾心动吗?”
星河明淡,掀起的面具边缘,侵染自门外吹入的夜凉寒意。
她在他碰到自己皮肤之时,脑海浮起很多思绪。明珠求瑕见过她最狼狈无助的时刻,也曾带她走出满是厮杀的江湖血景。在那段不敢再回首的日子里,她始终凝望着眼前人的背影,似惶惶无边的迷雾中,唯一清晰辨明的方向。
挽花时垂下眼,没有阻止他的动作。
面具落在被面之上,惊起沉闷声响。
白发胜雪,玉貌绛唇,眸光流转之间,须臾光沉响绝。
似极暗夜色中缓缓绽开的洁白昙花,空灵明净,圣洁而神性的过人容貌,如滔天骇浪,击溃理智,惊艳留心。
忽然间,一只手覆到了他双眼之上,微微凉的温度,将他的思绪打断。
“我是。”她很轻的回答。
她只是一个凡人,一个没有任何能力,会害怕,会犹豫,会惧怕痛苦和寂寞的凡人。
挽花时的声音,终于让明珠求瑕回过了神,他抓住了那双手,轻轻拉开。
一双透蓝如冰海,宛如下一秒就会落下泪的双眼就这般落入他的视野之内。并非是第一次见到她的容貌,但再一次窥见的时刻,还是忍不住内心惊艳后涌起的摧毁和占有的欲望。
他依循自己的内心,手指缓缓游移在她眼下,面颊边黑色的碎发垂落在挽花时肩上,他低下头。
在碰触的前一刻,明珠求瑕睁开眼,问:“不拒绝吗?”
掌下的人只是叹气,那双漂亮的不似凡间之人的眼闭起,“你会后悔的。”
“哈。”回答她的,只有意味不明的一声笑。
寂静无声的山林,没有一丝光线的房间角落,轻纱飘动,而轻纱后的人影交叠,几不可闻的摩擦与喘息,消散在茫茫夜风之中。
5.
她一直以为明珠求瑕没有朋友。
是说他这样的性格,很难想象什么样的脾气才能忍受得了,指他洁癖太过的习性。虽然挽花时个人没有特别体会到,但慕少艾和他的朋友确实是深切体会到了,一个洁癖到底能有多龟毛。
至于为什么挽花时没有体会,大概是这张脸的缘故。
挽花时淡定买零食,之前就说了,他会后悔的,这不是又被她拐到闹市上逛街了。
大抵是被强迫带出门,今日的明珠求瑕心情格外差劲,路上遇见前来求救的人时,气压都比平日里更低。
那是一名黑发的……嗯,大抵是武者的人浑身血渍斑斑,好似就剩一口气。背着他的人指名道姓要找明珠求瑕,但似乎并不认识他的样子。
见死不救非她的脾性,不等明珠求瑕作出反应,挽花时当即给这名伤者挂了慕少艾急救。
过程中,倒是听了名为苏苓的女子说明了前因后果。
无非是武林纷争导致的伤势,他们先去了明珠求瑕之前居住的浪眉山,但没找到人,后来在江湖上听说了他近期出没之地,就想来这附近碰碰运气,没想到当真遇见了。
略去自我介绍环节,慕少艾诊断伤势之后没说什么,只让对方把人留下诊治。
明珠求瑕则更为直接,将送人前来的两人驱逐,不允许他们留在山上。
……是说这不是她的住处吗?为什么没人问她的意见?
察觉怨无敌望过来的眼神,挽花时下意识往明珠求瑕身后一躲,避开对方观察视线。
“离开!”明珠求瑕眼神一肃,挥袖将两人扫下山。
“哎哟喂——醉老大——”
慕少艾扶额,是说两人都站在院门外了,他这都受不了吗?
为了保证治疗过程无人打扰,慕少艾转头对挽花时道:“出去一趟,你应该累了,回去休息吧。”
挽花时与他对视一眼,当即明白他打算支开明珠求瑕,便顺应道:“嗯,我先离开了。”
说完转身就走。
明珠求瑕回身看万古长空,半晌才闭上眼,跟上已经走远的挽花时。
路上,挽花时问明珠求瑕:“他是你的朋友吗?”
他没说话。
没否认,就是承认了。
和他相处过一段时间,当下得知了他的答案,她便不问更多。
这人伤势看来很严重,根据苏苓所言,是被一名叫做炼霄元君的道者所伤,以明珠求瑕的脾气,大抵是会出门找他麻烦。
嗯……
她陷入沉思。
“想什么?”身后的人忽然抬手摘掉挽花时的面具,窥见一双清透浅蓝的眼,眸光流转,光华如梦似幻。
她接过面具,没有急着戴回,捏在指尖摆弄了一下,“在想你的朋友是一个怎样的人。”
“你好奇?”他问。
隔着树林间参差的金色光线,挽花时的容貌好似变得朦胧了起来,过盛的容貌,看不清是如何的神色。她回过头,弯起眉眼,答非所问:“你担心他?”
他失神片刻,一垂眼,将话题拉回原来的位置:“这不是吾的问题。”
挽花时将面具戴回,霜白的发丝,随动作绕在指尖。翠林山涧,容华淡伫,绰立风中,如画的风景,无论几次都让人心生惊艳。
“好奇他,或者好奇你,这个答案重要吗?”
她抬手理顺长发,和缓的声音里藏着一丝狡黠,侧面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难得诚实又过于含糊的话语,让明珠求瑕一时间没有开口。
“放心吧,慕少艾会治好他。”她用温和的声线安抚对方的心情,“而你想知道的答案,待他醒后便会得知,实不必着急。”
她说着伸出手,搭在明珠求瑕的手上。
因为在山间住处,她早已取下手套,修长柔软的手,温暖又干净。
“我想回去休息了,你呢?”她问。
纵使无法看见容貌,当挽花时声音柔和下来时,仍是谁都无法拒绝她的要求。
明珠求瑕反手拉住她的手,往山腰的住处走去。
两人的位置置换,挽花时跟在对方身后,无声地眯起眼,笑了起来。
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她在想什么当然不能被对方知道,不然不是无趣了。
6.
在慕少艾的治疗下,名为醉仔的侠客身体逐渐恢复,终于有一天他醒了。
陌生的景色,醉仔看到的第一眼是个戴着面具的白发年轻人。
“你醒了?”
她似乎有些惊讶,隔着面具的声音有些模糊,但依旧能听出是个女子。她扭过头看向另一边,醉仔顺着对方视线,终于看到了熟悉的人影。
他开口,声音干涩,“明珠……求瑕。”
白发年轻人听见,起身到桌前倒了一杯水,只是还没等她转过身来,杯子就被明珠求瑕接走了。
挽花时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又看了看明珠求瑕略微暴力的喂水行为。
是说你们真的是朋友吗?
插不上手,她干脆拉开凳子坐下,撑着面具围观。
一杯水喂完,明珠求瑕仔细观察对方的伤势,确认他已经大好之后才开口:“你可以离开了。”
挽花时闻言手一歪,整个人差点撞到桌子上。
“嗯。”被下了逐客令的人也很直接,当即坐起来就要离开。
“等一下!”搞不清江湖高人的交往方式为何如此特殊,还是这也是所谓的高人个性设定,她有些忍无可忍地开口:“人家刚醒,你就逐客,是不是不太好?再让他休息几天也无妨吧?”
你们是朋友吗!你们真的是朋友吗!
挽花时大为震惊。
醉仔这才想起房间内还有一人,不由得看过去。
他从未见过能对明珠求瑕如此大呼小叫,且不引起他怒气的人,当下奇怪地问了一声:“阁下是……”
挽花时正想开口,就听明珠求瑕率先打断。
他微微侧身,掩住了身后之人的身形,开口回答:“吾的女人。”
……
挽花时震惊,挽花时声音卡在喉咙口,想吐槽吐不出。
醉仔愣在原地。
过了一会,挽花时才缓缓扶额,不想多说:“他自封的。”
无视一头雾水的醉仔,明珠求瑕回身,“你想否认?”
“我不记得自己答应过你。”她失忆了吗?没有吧,仔细想她确实没答应过明珠求瑕什么。
明珠求瑕的面色立刻沉了下来,提醒一声:“十日前。”
哦,那天晚上啊。
挽花时想起了床间的那个吻,在那一吻过后,他静静坐在床前,握着她的手陪她入睡。
想起当时的场景,挽花时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眨眨眼:“那不是交易吗?”
他说自己的付出必须要有回报,所以他夺走了她的初吻。前因后果如此明晰,确实是交易无误,她的理解一点毛病没有。
“挽、花、时!”
沦为背景的醉仔张唇又闭,想说什么但是完全插不上嘴。
挽花时双手一摊,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态度,看明珠求瑕真的有点生气之后,才略微收敛。
“说笑而已,何必生气。”一如既往的轻巧带过话题,挽花时看向醉仔,“难得见到你的朋友,我还以为你这个人是个江湖独狼,是说他这种性格脾气,你是怎么忍得了的?。”
醉仔实不想插入情侣间的吵架,但对方显然没打算放过他,硬是把他拖入话题。
“缘分而为。”他简略的回答。
挽花时哦了一声,滑到明珠求瑕身后,敷衍的顺了顺毛,被他抖开手之后,才继续问。
“反正时间还早,不如来说说你们认识的故事吧。”
醉仔看了一眼明珠求瑕,对方闭眼,似是默认她的请求,便说起了过往。
说到一半的时候,明珠求瑕身形动了动。
挽花时回头,视线落在明珠求瑕的身上,心下了然:“你要离开?”
明珠求瑕没有否认,手按在腰间,微微侧头:“在此等吾。”
“哦。”她应了一声,挥挥手,不在意地回答:“早去早回。”
他没有应声,径直出了门。
如她所料,明珠求瑕要去找炼霄元君的麻烦,为他的朋友报仇。
挽花时收回视线,看向醉仔,眉尾微微一挑:“继续说吧。”
醉仔心下疑惑,没有问出口,只是将故事继续。
待故事快说到尾声的时候,挽花时忽然跳了起来,往窗口一扑:“慕少艾!慕少艾!”
白发医者听到呼唤,瞬间现身,视线往屋内一转,笑得几分风流促狭:“呼呼,他离开了?”
“是啊,趁现在。”挽花时不知从哪里掏出包袱背在背上,打了一个小小的结,“时机失不可来。”
醉仔看两人打谜语一般的对话,更弄不清楚当下状况,“你要去何处?”
挽花时也不待他想明白,将一封信塞到他怀里,简略说明:“你的伤势已经好了,我早前就通知了你的朋友,稍后他们会过来照顾你,待你伤好自行离开便是。这封信帮我转交明珠求瑕,就说挽花时决意如此,与你无关。”
“你方才答应了他。”
“我只是表示我知道了,可没有说我要等他回来。”挽花时直起腰,语气悠然淡定一如平常,还带着一丝狡诈,晃了晃手道:“告诉你一个道理——人啊,特别是长得好看的人,往往都喜爱玩言语游戏,可要小心。”
“你为何——”醉仔能看得出来,她并非毫不在意明珠求瑕,因此,他很是疑惑为何对方要这样不告而别。
挽花时眨眨眼睛,明白他没问出的话,含着一缕笑意回答:“红尘纷争,扰人不尽。挽花时不想再踏入其中,只好选择避开。”
“多谢你的故事,很动人。”她笑着走到门口,白发自风中微扬,看不清眉目,却无端的感到她容貌动人,“只是比起默默的守护,我更喜欢将主动权握在自己手上,勇敢争取,祝你好运。请。”
说完,她跟着白发医者动身离开。
遥遥中,自风里传来了两人的对话。
“呼呼,是说你的灵感,该不会来自公孙月。”
“也许吧,不是很有趣吗?被人追逐的游戏,别有一番趣味啊。”
“不会发展到被人追杀吧?老人家年纪大了,可经不起这样的刺激。”
“耶——鼎鼎大名的慕少艾,武林三大神医之一,怎会连这小小的波折都跨不过去,太谦虚了。”白发年轻人笑道:“山川美景,我自不能错过,不是吗?”
“哈。”
而回来的明珠求瑕看到空无一人的住处,会发多大的脾气,咬着牙前去寻人,那都是后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