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行,吾听闻你师父在玉弓山。”
男友扶着我的腰,稳住我贴对联的动作同时,问出了这么一句话。
“嗯?”
对了半天终于粘好春联的我想也没想的回过头——
男友用脸接住了我乱飞的袖袍,空气有一瞬间安静。
我:“……”
男友:“……”
是说,刚才整对联的时候,袖上贴了不少金粉,这会应该全糊到男友脸上了。我小心掀开袖袍一角,正好对上一双冶艳而冷冽的眼,眼下沾了不少亮晶晶。
就……挺好看的。
他把我放下,淡定地去水池边洗掉一脸金粉。
我轻咳一声,溜溜达达地过去递手帕。
风雅的竹门上贴着火红色的对联,潦草文字在烈日下闪烁璀璨金光,似是粘了一层又一层,无端端地造出了立体字形的气势。
左边——我不如者皆酸腐
右边——不如我者皆菜鸡
横批——天下无敌
“你无恙吧?”我试图安抚:“怪我,我一时分心。”
好在男友并未生气,至少此刻表现出的情绪相对平稳,接过手帕擦擦脸,才继续轻声道:“吾尚未见过你师父。”
嗯……
尽管我被称作二十四孝徒弟。可若要说实话,我并不是很想拜访师父,也不想应对师父那层出不穷的小想法。
但我有种不祥的预感,直觉告诉我,还是答应他比较好。
我望了望天,半晌后叹气:“那便去一趟玉弓山吧。”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一起去玉弓山的还有男友的父亲。
这边两人严阵以待整装再三,可我认为并无必要,我师父必是不会当真的。
我叹气。
*
说起我和男友的认识过程,那是相当老套的套路。
一场意外中我救了他父亲,他作为儿子前来报恩。一来二去的打上交道,又经过一段时间后,我们决定在一起了。
*
我和男友的初遇,在临风武照。
彼时我因意外失明,不得已以纱布蒙眼,隐居于山林之间。
毕竟初作瞎子,经验不够丰富,理论不够充足,偶尔出现一点小状况也在所难免。
——脚,崴了。
我双手置膝坐在原地,仰头往上,假装自己在看雪看星星看月亮,和身旁巨树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
就在此时,有人来了。
他呆站在远处不语,我以为他是迷路的行人。
“从此处前行,遇分岔口右转,往东一路直行,便可出林子。”我说。
对方没说话。
安静数秒,我感觉对方脾气不错,便十分自来熟的问,“可否帮我寻一竹棍?”
对方把我送回家,我顺势留他下来吃饭。
1.
带着杀意而来的剑客,行事却令人捉摸不透。
他邀请我去烟都做客。
自前段时间发生了一次失误行动,武林上寻我行踪之人骤然变多。有出卖我消息换钱的路人甲,有莫名前来暗杀而被我打出去的路人乙,还有以报恩的名义从我手上拿走一箭之诺的秦假仙。
身前这人,想为我医治双眼的要求不似作伪,但邀请我的语气却充满抗拒。
“你是烟都之人?”我闭着双眼,依靠感觉‘看’向那人所立之地,“误毁贵地,我以为贵派应当很生气才对。”
“无用情绪,并不能换来任何利益。”剑客的语气很轻缓,平淡的声线里含着嘲讽般的冷意,“你让他看见了可利用的价值。”
他?
是派剑客前来的人吗?听语气仿佛并不喜欢此人。
说起得罪烟都这事,这倒不算个意外。
方失明时,曾有一名身带塔铃声的剑客好心为我指过路。数月后,我再一次在风中听到那风沙中的塔铃声,如生死挽歌,与其对峙的是同样不输给他甚至更高于他的武者。
在那个生死只在一刻的瞬间,我没有思考太多,本能地拉开弓——
当然,我很有分寸,箭尖没有对准任何人。不过将这个战场彻底打乱,瞄着杀气的缝隙将旁边的数座山峰射穿罢了。
那一晚除了无辜被削了平头的山峰,无任何人伤亡。我想烟都找上门,大抵想让我赔偿财务损失,或者看我赔不起就让我留下洗几百年碗的打算吧。
……洗碗作赔什么的也不是不能接受,毕竟让我赔钱,我是一分钱都没有的。
我无所谓地点点头,“那便走吧。”
剑客呼吸一滞,似是一时之间不知道应怎么回应我似的,愣在了原地。
“你……”
“我双目不便,需劳烦阁下带我。”我平静地往空气中晃了晃手,实话实说道。
风吹来黄昏将尽的气息,略微变冷的空气吹入袖中,带来一丝凉意。苦涩的香味随着脚步声逐渐靠进,一双比夜风暖不了几度的手自下而上碰触我的指尖,轻轻地握紧。
他似乎并不想带我离开此地,整个人矛盾而茫然,在我身前无声站立着。
从见面的一开始,这人对我的沉重杀意下便含了一股莫名友善。
我于他而言应不过是陌生人罢了?难不成在哪里曾见过吗?
若是见过,想必我也是认不出来的。
缓缓收拢手指,我顺着他带领的方向往前走,轻轻开口问:“我该如何唤你?”
“宫无后。”
好奇怪的名字。
我侧过头,声音平和,轻轻道:“我名錄初行,若不弃嫌,可唤我初行。”
*
命运有时候是非常玄妙的东西,就如同我不知我无意中的一箭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际遇,遇见什么样的人。
但烟都的确是个路途崎岖且奇妙的地方。
它有着如堕烟海的绝景,有着鬼蜮难测的人心,还有异于俗世的极端理念。
我听着身前淡漠而斯文的声音,仿似星河落水般美妙不可言。可惜……这般美妙的音色,却是一言一语如算珠拨动,字字句句写满算计。
“吾的要求很简单,一箭换一箭。”烟都的主人刻意地放缓了自己的语调,让其听起来没有那么咄咄逼人,却也丝毫不给我拒绝的可能性,“吾要你一箭之诺。”
一箭射平一座山头,以此还以一箭,这个交易要求似乎并不过分。
我沉思时,察觉到身侧的呼吸声忽然缓了一瞬。
“承蒙大宗师看得起。”我语气放轻,同样慢吞吞道:“但,我双目已盲,恐怕无法应答大宗师这一箭之诺。”
“无妨。”坐在门后的古陵逝烟轻轻晃了晃桌上的熏香,朦胧的雾气便轻轻模糊光线,笼住人影,“吾只要你应下这个承诺。”
“……”置于膝上的手缓缓摸了摸赤红色的弓身,我思虑不语。
古有传闻,羿射九日,落为沃焦。
又名——灭日之弓。
“如大宗师所言。”反正对方并未打算给我第二个选择,我干脆暂且应下,看对方如何行事,“便这般吧。”
“姑娘双目失明,独居在外多有不便,不妨暂留烟都,让吾一尽地主之谊。”
……唔。
我对此倒是没什么意见,有人照顾总好过一个人在山间迷路,落到只能和大自然一起看星星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学,顺便等个好心路人带我回家的无语境地。
只是有一点,我觉得应该先和对方说清楚。
“在下生性放浪,喜好自由,方向感亦异于常人且不能视物。”丑话说到前头是我向来的习惯,我百分之百真诚的试图劝说对方少收留我这个麻烦,“恐会给烟都造成不少麻烦,大宗主若有事可遣人至武照峰寻我,便不留下了。”
“无妨。”古陵逝烟此时还自信满满,大抵觉得一个瞎子就算散漫,又如何能在众人监视下走出地势诡异的烟都。
“姑娘放心留下便是。”
啊。
这可是你说的。
烟都:神出鬼没的瞎子get√。
*
翌日。
侍从推门,见内部窗户皆闭,而房内空无一人。
2.
失明前我就很容易迷路。
失明后无法根据景色判断东南西北,变得更严重了。
——所以这里到底是哪里。
我站在原地久久的沉思着,思考自己应该怎么回到原本的房间。
粗糙树皮在掌心刺挠,和缓轻柔的风中吹来轻雾特有的湿润香味,带着植物特有的苦涩,拂动面颊。
安静的环境中不知从何时传来树叶碎裂的声响。
熟悉声线唤醒记忆中的阳光。
“錄初行。”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我的名字。
阳光落在身上,像是小心燃烧的火苗。
“啊,又见面了。”我小幅度地晃着腿,闻声微微垂下头,笑道:“真是缘分。”
下方的呼吸停滞了一秒,又很快的恢复了过来。
“这里是烟都。”言下之意,这并非是什么缘分,只是我寄人篱下罢了。
“似乎是这样。”我一副自己忘了这件事的表情,理所当然的提出要求:“抱歉,我迷路了,能拜托你带我回去吗?”
“失礼。”
破空的声响烈烈而来,一双手绕过我的腰肢,另一只手扶住我手腕,轻巧腾挪,旋身落地。
甫一落地他就收回了停留在我腰上的手,只余一手撑在我掌下,耐心等我站稳。
“多谢。”我本想说些什么感谢他的话语,偏生肚皮上传来的响声打断了我接下来的言语。
空气一时寂静。
从昨日到现在只喝了一杯茶水,理应是饿了。
我面色不改的这么想着。
好在对方并未在乎我的失礼,只是顺理成章的提出了一个我无法拒绝的要求。
“跟吾来吧。”
我松了一口气,又重新握紧他的手指,小心地往前走去:“又要麻烦你了。”
他没有问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也忽视了我因为害怕挡路而选择上树的无厘头行为,只是回到自己的住所,吩咐一个叫做朱寒的侍童端来食物。
小心拂开缠再肩头的柔软纱帐,如落霞般的奇异香雾涌入衣袖,往里走,香味随着烟气的蒸腾而变得异常焦苦清冽,带着沉沉死气。
我不自觉缓了缓步伐。
怎么会有这么苦的味道,如漫天消散的余烬般。
牵扯着的手往一个方向用力,接着,我的指尖便触到了冰凉坚硬的木质桌板。
“多谢。”我一边说着,一边顺着桌面摸索。
“小心烛火。”
他止住我往前探手的动作。
大概意识到我作为一个瞎子没办法自己安全坐下,他将椅子拖曳支出,好心的扶着我坐下。
“抱歉。”不知道为自己的麻烦道了多少次歉,我满怀愧疚地向他解释自己实际是个初级失明人士,满打满算失明至今才不满一年,待失明时间长了,便可完全自理,不必再麻烦他。
宫无后并未对此发表什么意见。
也许是很少接触我这种类型的人,平静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似有实质地打量着,过了一会才问我失明原因。
我挠了挠脸颊:“误食毒物。”
在何处捡的毒物?
——师父捡的。
毒物外貌如何?
——菌菇混杂,无法分辨。
一同中毒的人在何处?
——我失明后,师父亦下落不明。
我的答复堪称一问三不知。
熏香沉沉,窗外树声似戛然而止。
按照师父平日里所形容的话语,这时应有乌鸦从天际飞过。
这种情况放在武林也不常见,身前的男子沉默片刻,缓缓开口:“你,不在意吗?”
自然不是完全不在意,当然也不是非常在意。嗯……许是被师父坑害多了,这种层出不穷的意外事件,反倒是我从小到大的常态,简单的说,我已经对这种事免疫了。
不过,若这般解释,难免有徒儿非议师父的意思。
作为二十四孝徒弟,我万万是不能这般开口的,我变得有些为难。
我听闻外域有一著名人士——绫O丽这么说过“这时候只要微笑就可以了”,我不确定地思考‘这真的有效吗?’,一边朝对方浅浅地露出了一个微笑。
倏尔,房间内传来一阵短促而沉闷的笑声,身前之人突然伸出手摸了摸我的眼睛。
我:?
冰凉干燥的手指隔着纱布轻轻触着我的眼皮,在他袖中传来与房内熏香如出一辙的香味,他似是靠近了一瞬,又悄然远离。
他声线毫无起伏,平静地问:“若这双眼永不复明,你也不在意吗?”
“公子,朱寒回来了。”
不等我回复,门外传来幼童的脚步声。
宫无后骤然收回手,仿佛他方才并未询问过什么,转而掀开旁边的茶具,持壶倒茶。
眼上似乎还留了那道冰凉的触觉,我不自觉去抚了抚,触到一道眼纱。
从眼纱滑下的痕迹,冰凉的像一滴泪水。
“没什么不好。”我笑起来,伸出手摸索着,触到了那人衣袍,顺着往上,小心触着他的脸:“有时候,看不见也很好。”
“你、没礼貌!放开公子!”那道童声似乎着急了,上前几步,又缓了下来,似是被谁喝止了脚步。
我并不在乎,只是细细的摸索着他的模样。
狭长的眼形,眼下似乎有痣,微微凸起的痕迹绽放在我指尖之下。
生在武林,权计纷争。
该明白的事情我自然都明白,自是知道对方很介意我的那一箭之诺。
大宗师大抵会想办法恢复我的视觉,而宫无后不想。
这不需要双眼去看,我能感觉出来,他不希望我为大宗师所用。
我缓缓收回手,感到对方还在看我,便朝他笑了笑,解释了我方才的举动:“礼尚往来,你不介意吧?”
介意也没用,碰都碰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茶水放在我手上。
是个脾气很好的孩子。
我小心地喝了一口茶。
唔……是正常的茶水,带着一点苦涩和茶香。
“我还能来寻你吗?”
*
那句话没有回答,可就大宗师特地来找我聊天的举动来看,他大抵是不想我继续接触宫无后的。
但他没有办法。
早就说了,我是个很麻烦的瞎子。
“快去寻!那位弓手又失踪了!”
瞎子的行踪就是那么鬼神莫测,我叹了口气。
3.
其实和鬼神莫测没有关系,纯粹只是我作为一个失明人士,走的路相较他人更不同寻常罢了。
毕竟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自己在朝什么方向化光。
我说这个并不是想解释什么,只是单纯的诠释我又迷路的事实。
这么走下去说不定能走到佛剑大师的不解岩呢。
我的头发勾在什么枝芽上,解半天没解下来,干脆坐在原地抱膝休息,等人来救。
夜风散入静谧丛林,暗香轻浮,不知从何处吹来的落花撒了我一身。我听着远处如歌似曲的虫鸣,一边摸索着旁边的石头解闷,石面上有坑坑洼洼的痕迹和湿润的青苔,再远一点是细嫩的枝芽,安静地开着不知何色的花朵。
来人的脚步没停,他只是上前帮我解开缠在枝芽上的头发。
“夜安。”一回生二回熟,这回我已经可以心安理得的接受对方帮助。
他未说什么,下手折断几支枯芽,又将其拽出发丝,干脆利落地丢到地上,接着拉起我就要走。
我没动。
他拉我的动作顿住了,因为我往他手中塞了一把落花。
那花大概是不怎么好看的,我方才摸了半天的石头,手上沾了不少泥土。
现在那些泥土也蹭到他手上了。
宫无后呼吸停了一秒,不难判断出他是个爱干净甚至有点小洁癖的孩子。
“谢礼。”我相当没礼貌地笑了起来,“本想将它编成花环。”
可惜我太高估自己能力,忙活许久,还是只有这捧落花。
宫无后手上的落花又坠在我衣袍上,像是星辰落入河水,惊起几道细碎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