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远前。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难道魔皇没将我的来历告知缎先生?还是特地隐瞒?
“缎先生此言,倒让在下讶异了。”我想了一会,决定直接问出口:“先生似乎对在下十分好奇,为何呢?”
“确实。”缎君衡毫不否认,有这样心计和手段的魔将,天阎魔城方面却一点记录都没有,实在是刻意得令人生疑,“天阎魔城竟无人知你。”
哦,是这个啊。
与其说是无人知我,不如说没人想提起我,毕竟旧臣里还有寂灭邪罗等人活着,怎么着也不可能沦落到毫无记录的地步。
我神色微妙又淡定地解释:“这嘛,因为我和其他人关系不太好。”
这关系是有多不好,才能被人完全从历史上抹去?
缎君衡平静的眼神微微起了一点波澜,他上下打量我一眼,“你做了什么?”
“天地良心,我什么都没做。”至少没做对不起魔皇和天阎魔城的事情,谁知道他们居然那么小心眼,我无奈叹气。
“为同事,我说不上性格完美,也能赞一句幽默谦虚。为人臣,我忠心事主,惟天可表。纵使有这样那样的小小缺点,也不至于排斥我至此,莫非是因为……”是因为他们嫉妒我如斯俊美的脸孔?哈,魔族的嫉妒心啊,真是太难看了。
“因为什么?”
“政见不合、性格不合、容貌不合。说到底,还是同僚太难相处。但是没关系,我是一个宽容大度的魔,可以原谅他们小小的私心与报复。”
缎君衡掩唇轻笑了一声,“哈,你真是个趣味的人,怪不得质辛如此看重你。”
看重?
我有些奇怪,为何要用这样的词汇去形容一个臣子,是单纯的试探,还是在暗示什么。
一抬眼,雪青对金红。
果然是养大了魔皇的人,两人观察事物的神情有几分相似。
我率先移开视线回答:“吾皇对臣子一视同仁。”
“那你呢,你对所有人亦是一视同仁吗?”他语带试探,虽未言明所指为谁,但两人心知肚明说的是谁。
“吾皇是吾皇,与他人不同。”气氛越来越奇怪,缎君衡似乎话中有话,又不说明清楚。我轻轻拍了拍桌子,决定直入正题,“先生来此,想必不只是与我闲聊。省下好奇,直言如何?”
“不欲多言的态度,倒是让缎某更加好奇了。”缎君衡语带机锋,却也没有再纠缠,顺着我的话题往下说,“吾今日带来一贴药丸,能解你佛气侵体,重铸魔源。”
特地避开魔皇与我商议。我收回搁置在桌面上的手,抬眼看他,“先生话语未尽。”
“尚有三个要点。”缎君衡叹了口气,“其一,需先解开佛言枷锁。其二,服下此药后,每日将有6个时辰受魔源铸身侵脉之痛,连续七日。其三,成功几率只有三成。”
“三成,足够了。”比起必死之局,三成已是莫大几率,值得我一赌,“佛言枷锁需寻那人来解,我已有想法,请先生赐药吧。”
我胸有成竹的模样迷惑了缎君衡,他当真将药交我,“什么方法。”
“耶——不可说,说了就没惊喜了。”我收好药,站起身来,欲往万圣岩,“时不我待,请先生在此暂等,我去去便回。”
缎君衡思来想去总觉得内心不安,建议道:“吾与你一同。”
“我记得先生有灵无体,无法离开中阴界吧?”
“山人自有妙法,不用担心。”
多一个人确实多一份保障,以防意外,“可以,但先生不可插手我与佛者之事。”
缎君衡迟疑一秒,“好吧。”
“多谢。”我收起桌上画卷,“铸身七日,想必无聊,便让我修复此画,一展所长。”
缎君衡骤然问:“铸身极痛,你不怕吗?”
人间至痛,莫过乎锥心刺骨。人间至伤,无非乎生死永失。
我捏着吹至身前的褐色发丝,漫不经心地卷了卷,半晌才翘了翘嘴角,做了一个笑的表情,“孤清无愁的特点,便是擅长忍耐,先生不必担心。”
“若受不住,质辛之血,可以暂缓疼痛。”
静谧小院传来一声轻笑。下一秒,风拂树梢,吹散点点星光,原地已无人。
5.
我把缎君衡放在万圣岩的山下,独身一人前去寻找善法天子。
半个时辰后,万圣岩传来一阵极大的爆炸声,一道湖色身影纵身跃出佛寺。
“孤清无愁!”
“哈哈哈,佛者何必盛怒?魔者心性,被我利用了的你,不应该是最了解的吗?”我拭去唇角朱红,一展手,棠红长剑自佛寺深处飞驰而来,化作掌心六寸画卷,“剑,我带走了。佛者,后会有期。”
溜了溜了,搞完事还不跑,难不成留下来当善法天子的沙包吗?
缎君衡前来接应,看我魔元四散,又看向与我遥远相望的善法天子,愕然道:“这就是你说的惊喜?”
确实惊喜,只不过是有惊无喜,他追问:“你做了何事?”
“哦,下毒威胁他罢了。”我根本不担心他追出来,毕竟他还要回去给别人解毒,“佛门中人向来仁心,以数百人命为质,他不解也得解。”
况且他深知只要佛言枷锁一解,便是我命路终途,实无必要让我再活一月,增添多余变数。
事已至此,缎君衡无奈叹息,“何必做得如此不留余地。”
佛气冲击所剩不多的魔元,我呛咳出一口鲜血,连连喘息,“有时候,佛与魔的余地,只是彼此的毒药,绝不可留。”
正当我俩在小树林急急而奔时,质辛忽然出现,一把抓住重伤的我,“走!”
三人化光消失。
魔皇住处。
方落地,一股雄浑魔力自身后渡入我体内,助我稳定四溢溃散的魔元。不过一会,我吐出一口气,从袖中取出缎君衡给我的药,吞入喉中,这才能转身面对现状。
惨,私逃出门被魔皇抓包,我轻咳一声,率先开口打破沉默,“吾皇。”
嘶——魔皇这个脸色。
被善法天子打和跑出来被魔皇抓住,这两个后果本来说不上哪个更惨,不过现在看魔皇脸色,我觉得应该是后者更惨。
毕竟现在我面对的可是魔皇。
质辛回顾了我一眼,语气里满是风雨欲来之势,“孤清无愁,一而再再而三忤逆吾。你,已经做好承受吾怒气的下场了吗?”
我很惊慌,我很害怕。要知道魔皇向来喜欢秋后算账,而且这个魔还很记仇,得罪他一次绝对会被算账几百次。
“等等,我要解释。”
我立马举起双手认输。
魔皇锐目一利,“说。”
事已至此,只能对不起缎君衡了。
缎先生千万别怪我,我只是一介小小下臣,经不起魔皇雷霆之怒。这个气,还是你这个当父亲的来承受吧,我相信以你和魔皇的父子之情,他必定不会为难你。
我偷偷侧头,看向一旁乐滋滋看戏的缎君衡,断然伸手一指。
“吾皇明鉴,其实,是缎先生拉我出来的。”
“啊?”
天降大锅,砸的缎君衡一时愕然。
“我也很无奈,很不甘愿,但缎先生是吾皇父亲,他之请求,我当真无法拒绝啊。”
“孤清无愁,你——”
硬了硬了,拳头硬了。向来都是缎君衡甩锅给别人,哪曾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被拖下水。此时他隐约能感受到为何对方在天阎魔城人缘如此之差,甚至连一个愿意谈起的人都没有。
我看言语奏效,张唇便想继续,被魔皇打断了。
“够了,吾已无耐性听你胡言乱语。”
魔皇语调极其不耐,迸发的魔威随话落力压而来,令人呼吸一窒。
眼看马上就要被算账,我顺遂无比地滑跪认错,一点都没犹豫,渣男话术三件套张口就来。
“是、好、臣明白,臣错了,臣不该独自一人前往万圣岩。臣知错,臣这就回房坐牢。”我一脸若无其事地上前去拖魔皇的手,试图以言语打破冷凝的氛围,“走了走了,夜已深了,吾皇与臣一道回去休息吧,明日起来要杀要打随便。”
“哼!”魔皇冷哼一声,反手制住我腕间命脉,倏尔消失原地。
“哦……”缎君衡遥望两人身影,目中闪过一丝奇异的笑意,最后独自一人哈笑了一声。
6.
房内。
魔皇松开手,我立马闪出三步远,揉着自己手腕。
有够痛,手都掐红了。
魔皇背对着我,他的身影映着烛光,让人窥不清其中神色,只听他语气淡淡,“方才俐齿伶牙,现在无话可说了?”
这事还没过去吗?我还以为敷衍过去了。
我愁眉苦脸,“臣不敢。”
“不敢?”魔皇反问一句,他回过身来,似隐隐压抑着情绪,言语更见锐利,“你的忤逆,让吾见不到你的不敢。你口中的臣,就如你口中的皇,不过如此。”
我骤然抬头,正好对上魔皇沉郁的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切开我的血肉,一探内心深处。
烛火摇曳,印亮一方黑暗,天地仿佛只剩下此间寂静。
“魔皇……”
“吾不想听解释。”质辛冷喝,打断了我未尽之言,“孤清无愁,过往之事吾可不追究,但之后吾不准你再自作主张。而你的命,非吾不可取,若有下次,你会见证魔之极端。”
他非是开玩笑,此刻恐也不由得我多言。
“是。”
许是不满我的态度,魔皇走近两步,掐住下颌强行抬起我的头,语气凌厉,盯着我的双眼一字一顿,“省下多余的算计,你的皇没无能到需要臣下保护。”
我在内心叹了一口气。
何曾不明白这个道理呢?只不过是魔之心性,爱极恨极,一旦失去,便容易癫狂。我再也不想品尝那抹苦涩,若再一次失去,我又该如何。
魔的命数,总脱不出一个执字。
我举起双手投降,“是、好、明白,我再也不敢了。可以放开我了吗?说真的,我不是很相信我的定力,怕自己会有犯上之举。”
魔皇闻言冷笑了一声,捏着我下巴的力道紧了紧,微微俯身,“你可以试试看。”
试试就逝世吗?
“还有什么瞒着吾。”
“呃……”
“孤清无愁!”
“是是是,剩下的就是吃了药需要铸身七日,每日有六个时辰功体尽失,剧痛无比。”我说完往后仰了仰,努力离魔皇远点,别等会真的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我说完了,可以放开我了吗?”
魔皇似乎有些不愉快,掐紧的手到底一松。
我立马大退几步,躲在床边。
待做完这些,我不由得从内心涌起一阵悲哀。孤清无愁啊孤清无愁,你何时有过这么狼狈的时候,面对美人不但不敢口花花,还被逼的无路可逃,简直愧对我花丛老手的称号。
魔皇抬眼看我躲在床边探头探脑的样子,发出一声冷笑。
然后我又被扼住了命运的后脖颈。魔皇一点都不客气的把我放倒在床上,挥手灭掉烛火,整个房间一暗。
“休息。”他简短地吩咐。
其实我很想说,跑了一晚上,身上又是血又是尘的让人很没有睡欲,但看魔皇这个表情,估计不会放我去沐浴,我也不敢提这个要求,总觉得会触发什么不得了的对话。
孤清·功体全失·卑微下臣·心虚害怕·无愁。
我无奈卷起被子,就当自己已经洗过澡了。
“吾皇,你不回去休息吗?”我看着坐在我床边,不知道在想什么的魔皇,十分婉转的询问。
即使脸皮粗厚如我,也做不到有人在我旁边看着还能安然入睡这种事哇。
魔皇抬起眼皮看我一眼,干脆利落地点了我睡穴。
孤清无愁,彻底扑街。
7.
铸身第一天,风平,浪静。我挽起袖子,开始打理魔皇临时住处。
虽说是临时住处,该有的却都不缺,大概是缎先生安排他人打理过此处,我也只是稍作收拾,顺便从门外摘些花回来做装饰罢了。
嗯,虽说已经沐浴过了,但不知为何总觉得还能感受到血腥味,我抚着白色芍药花瓣,不自觉地抿了抿嘴唇,错觉吗?
“孤清无愁。”低沉的嗓音自清冷寂静中响起,带着淡淡的威压,不容轻渎。
我起身,“吾皇。”
在我身后缓缓而来的正是魔皇质辛。他看了我一眼,而后眼神自然落在我身旁,白色的花朵在风中柔软的摇曳着。
“我觉得院内有些单调,便自作主张摘了些芍药妆点。”我回身理了理花朵。沾水的花瓣在晨曦光线里愈发显得娇艳欲滴,不由得让我想起以前在魔界院子种的芍药,过了那么多年,不知道还在否。
质辛似有一瞬间的走神,但很快又恢复了平日里睥睨天下的气度,“谁允你出房。”
虽魔脉炼制之药可助我重铸魔源,但因我体内佛气未除,所以我除了要承受六个时辰的铸身侵脉剧痛外,还会在这个时间暂失功体。
“为何不能出来?”我被魔皇威胁的次数没有百次也有千次了,早练就了一张厚如城墙的面皮,闻言不慌不忙,将手上的花一放,“虽我现下毫无功体,但有吾皇在,我难道还需要担心自身安危吗?”
“哦?”质辛仍然是那副看不出什么想法的表情,姿态沉稳霸气,缓缓伸出手指向我,“吾从不做无用之事,你能付出什么代价?”
视线在空中相触一瞬,淡淡的试探之意浮现。
“哎呀,吾皇头发乱了,让臣为你梳理吧?”我上前拉过质辛伸出的手,他体温有些低,接触的一瞬间还能闻到淡淡的血腥味。我心底涌起一丝疑惑,却未表现,邀他坐在石凳上,化出梳子。
魔皇发根处微微打卷,梳理起来要注意先从发尾开始打理,自下往上慢慢梳顺,才能避免打结。
透过树影扶疏的间隙,静处的君臣无言。素白的手执着木梳,在深沉如夜的发丝中穿梭,一梳一缠,目光悠悠。没有刀光剑影的无尽战火,没有波谲云诡的江湖旧怨,只有潋滟淡阳,晨雾空蒙,清雅花香弥漫,围着小小石桌缭绕不去。
我扣紧最后一个发饰,将其放至魔皇身前。
“许久未做,看来臣之技艺尚未生疏。”我笑了笑,将梳子收入袖中,“不愧天阎魔城第一从臣,不负虚名啊。”
魔皇不置可否,撵着指尖的发丝,语气别有所指,“避重就轻,你个性亦不负虚名。”
我装傻,“有吗?”
质辛抬眼,眼中浮起深沉的神色,“你怀疑吾之话语。”
哪有,岂敢,不敢啊。
我这下终于能体会到什么叫百口莫辩,有口难辩了。当真是魔皇心,海底针。
气氛正凝滞,门外又响起一道温和声音。
“嗯?吾好似来的不是时候?”缎君衡推开大门,看看我又看看质辛。
我顿时大喜,不!先生,你来的正是时候啊!
“有客来访,我去准备茶点招待。”
魔皇抬手,“允。”
“前来何事?”
“嘁,无事就不能前来看你吗?真是不孝子!”缎君衡不满,到底还是将自己此行来意说出,“吾来送药。”
质辛直觉哪里有问题,细一推敲,直指重点:“她呢?”
“炼药时受了一点伤,十九在陪她。”缎君衡回答:“为父代送药,怎样,有问题吗?”
“勿插手吾的事情。”质辛最后落下这一句,身影顿时消失原地,往逍遥别馆而去。
缎君衡笑了一声,伸手拨了拨白色芍药,对空无一人的庭院回答:“吾明白。”
不插手你的事情,但可以插手她的事情啊,哈哈。